
國慶節(jié)前夕,天氣突然轉(zhuǎn)涼,老婆說得回家拿床厚被子才行。長時間的漂泊生活,家里的家確有幾許冷清,每次回家推開大門,最先入眼簾的總是神龕上并列排放著父母的遺像。老婆習(xí)慣性地擺上父母生前最愛的小吃和水果,我上香,兒女燒紙錢。之后我會一直站在神龕前,默默地與父母用心靈對話。
我上二樓主臥室時,老婆已經(jīng)把棉被放在一米八的大床上展開了。棉被兩頭兩個用紅毛線勾兌出的囍字,是母親一橫一豎貼上去的。囍字上半部橫平豎直、規(guī)規(guī)矩矩,囍字下面的兩個口,母親別出心裁地弄成兩顆紅心形狀。囍字下面也是用紅毛線貼出1997年1月18日,是制作日期。
睹物思人,思人憶事。這床棉被是媽媽得知我在外面談了女朋友,應(yīng)該是96年吧,拿了家里兩塊最肥的地來種棉花。母親的大部分農(nóng)閑時間就花在這兩塊地里,播種、施肥、除草、修枝剪葉、看著棉樹結(jié)出一個個沉甸甸的棉桃,母親樂了;看到棉桃開出一朵朵白絨絨的棉花,母親笑了。
暴風(fēng)雨來臨前,母親頭戴斗笠,手挎竹籃,赤著腳急匆匆地奔向棉地。每次到家時母親全身濕透,而斗笠蓋著竹籃里的棉花沒有沾上半點雨水。
多少個深夜,父母在昏暗的油燈下,或者在皎潔的月光里剝棉花。父親由于勞累了一天,瞌睡蟲總是圍著眼際跑,有時想埋怨母親幾句。母親總搶在父親前面開口:“這些棉花是給老瘦(小兒子的稱呼)結(jié)婚打絮被用的,你少說幾句,不剝你就去睡,我一個人剝。”父親知道母親白天也不輕松,怎么忍心丟下母親一個人剝棉花,他去睡?每次都強(qiáng)打起精神跟母親一起剝完才去睡。
多少個烈日下,母親坐在用涼鞋墊住滾燙的水泥坪上,右手高高揚起的竹片,狠狠地抽在沒完全開裂的棉花瓣上,汗水順著臉頰不停地往下淌,母親用左手的手巾不停地擦拭,絕不讓一滴汗水落在棉花上,因為汗水里有鹽分,會腐蝕棉花。不停地抽打,為的是,能使棉花更蓬松,分離棉花時不粘棉花籽,可以多分離出幾兩棉花;不停的抽打,為的是,給她的兒子打一套厚實的鋪蓋。
那年,母親用碳銨袋子收撿了兩袋棉花,稱了一下有二十幾斤。于是叫爸爸搬來梯子,把棉花高高地掛在樓筋上,以防回潮。后續(xù)在家料理家務(wù)的時候,總是側(cè)著耳朵聽,聽村口的大路上有沒有棉花匠唱著“棉花落”經(jīng)過。
終于有一天,母親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到棉花匠在吆喝,母親丟下手中的潲盆快步向村口走去。
“啲唝、啲唝、彈彈...嗡...啲唝、啲唝、彈彈...彈嗡...彈嗡...彈彈...嗡嗡...”母親守著棉花匠彈出一套鋪蓋,鋪被八斤、蓋被十四斤。
看著母親喜滋滋地折棉被,一邊幫手的嫂嫂羨慕地說:“賢明現(xiàn)在幸福多了,結(jié)婚的棉被用的棉花都是新的,而且比我們結(jié)婚的棉被要重好幾斤呢!”母親明白嫂嫂的意思,放下手中的棉被跟嫂嫂說:“你是大嫂,你們結(jié)婚早,那時家里確實沒有,那兩斤陳棉花還是向人家借的,如果有,媽媽舍不得就是媽媽的不是,吃虧是福,你吃點虧,媽媽記在心里,你娘家近,父母隨時都有個照顧。你老弟嫂是江西的,天遠(yuǎn)地遠(yuǎn)的,聽說父親不在了,母親改嫁了,估計沒什么陪嫁的。還有你老弟這么高,被子不做長點、寬點,他冬天老是卷起腿睡覺的,棉被是重了兩斤,但是還沒有你們那床被子厚的,不信你去摸摸。”
嫂嫂見母親這樣說,也沒再說什么。晚上,她還是忍不住跟做木工回來的哥哥說,意思就是母親愛個嫌個的意思,手掌手背都是肉,為什么賢明的被子要重兩斤?哥哥微笑著看著嫂嫂問:“你哪一年結(jié)婚?今年是多少年了?十幾年了,這能比嗎?還有,賢明這些年打工的錢全部給了父母貼補(bǔ)家用,就是給他做兩套也不多???老話說長兄當(dāng)父、長嫂當(dāng)娘,雖然目前父母還健在,弟弟結(jié)婚是大好事,我們不但不能計較,還要給他們準(zhǔn)備點禮物才是呢!”
“ 準(zhǔn)備什么禮物呢?”嫂嫂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的抱怨,接上哥哥的話說。
“做得情誼千年在,你是嫂嫂,你覺得送什么合適就送什么?我們兄弟沒話說。”
我跟老婆結(jié)婚沒在我家擺酒,但是,還是收到親人們的一些禮物,孰輕孰重不說,摸著禮物,著實讓我很感動。尤其是嫂嫂捧著禮物遞給老婆時說的那幾句話,“謝妹子,你們結(jié)婚是千百年的好事,嫂嫂我沒什么貴重的東西拿得出手,媽媽說賢明比較高,所以被子做得有點長和寬,媽媽只給你們準(zhǔn)備了一套被面,我怕你們到時換洗不方便,那天趕場特意請裁縫師傅給你們做了一套寬大一點的被面。” 老婆接過被面緊緊地把它摟在懷里。眼內(nèi)噙著淚水、低頭不語.
院子里難免有排外的意識,但是有嫂嫂處處護(hù)著,老婆也沒吃什么虧。慢慢地,她們兩妯娌相處形同姐妹,家里大小事都會打個商量。氣候變化換蓋被子時,相互幫忙拆洗縫合,她們給父母拆洗被子時招惹著好多跟父母同齡人的羨慕。冬天我在外打工,哥哥在附近做木工回來得晚,老婆總會把嫂嫂拉進(jìn)自己的被窩,嘮著家長里短。
2000年冬天,母親病重,而那年冬天忒冷,老婆要拿這床棉被給母親蓋,給母親拒絕了。母親說:“妹子婆(我女兒)才出生,你們一家三口擠在一起沒有這床被子怎么行?”2005年冬天,父親病重臥床不起。那時我們都在東莞又時近年關(guān),比較忙。只有叫嫂嫂跟我老婆回去照顧臥床不起的父親,父親本來就很瘦,病重后幾乎就是皮包骨頭,雖然嫂嫂她們每天不停地給父親翻身,可是父親還是覺得全身酸痛。我大年二十才回到父親身邊照顧他,才近床邊,父親就要我給他全身捏捏,說床板太硬,撐得骨頭痛死了。我把手伸進(jìn)父親的被窩,從手尖到腳趾,把父親全身按摩了一遍,父親長長地舒了口氣,要我扶他起來靠床頭坐會。
父親示意我在床沿坐下,從被窩里拿出那枯瘦如柴的手握住我的手問道:“老瘦?。∧銈兪遣皇琴I了新棉被???”我沒反應(yīng)過來,如實回答了父親沒有買新棉被。
“那謝妹子說你們買了兩床新棉被,這床你們不要了才給我墊的,那你們現(xiàn)在蓋什么?”父親此時略顯激動。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墊著的,就是他們給我們結(jié)婚準(zhǔn)備的棉被。
哦!這床被子我們很少蓋,太重了,我們現(xiàn)在睡的是席夢思,墊床毛毯就非常暖和了,蓋就蓋那床八斤的絮被,我跟父親解釋道。
父親停頓了一下又繼續(xù)說:“我知道你是個好男人,但是我還是要叮囑你,以后不能虧待謝妹子,謝妹子是個好兒媳,她娘家這么遠(yuǎn),你們幾年也不回去一次,她如果受委屈了連個訴苦的地方也沒有。鄉(xiāng)親們跟我說,我也幾十歲的人了,他們不說我也知道,這方圓幾十里服伺公公如此盡心的兒媳婦難找第二個。”我一一向父親點頭保證。
父親是做了直腸癌改道手術(shù)的,排泄物是從小腹一側(cè)直接排出,一次性的膠袋容易破裂,每天得用一個反復(fù)使用的乳膠袋固定此處,一有排泄物,就得馬上處理清洗。嫂嫂身體弱、胃口不好,這些事就責(zé)無旁貸地落到從小命苦的老婆身上,每次她都及時地給父親清洗替換。父親在床上躺得太久了,老婆隔不久就會去給父親翻身,給父親按摩,老父親有時考慮到男女有別,不要她按,她跟父親說,“你就當(dāng)我是你的女兒吧,以前我父親病重臥床時,我就經(jīng)常這樣給他按摩,每天只要給他按上幾次,他就會輕松許多。”應(yīng)該是父親確實難過,每次不經(jīng)老婆勸說幾句,就不再堅持。
2006年,我們四個小家庭大大小小一共18個人,團(tuán)團(tuán)圓圓地在我的小樓里過了一個愉快詳和的年。父親說這是他一生中過的最后一個年,也是最溫馨最團(tuán)圓的年,他說,他去那邊第一件事就是向母親“炫耀”,他享到了兒女們的福了。說完這些話,父親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進(jìn)入彌留之際,初二早上七點零八分,父親面帶微笑安詳?shù)仉x開了我們。
料理好父親的后事后,我們又得外出打工,把這床棉被用蛇皮袋裝好,和著一些不要的衣服塞進(jìn)衣柜里面。2011國慶假期突然降溫,我們一家四口窩在那床棉被里面看電視,女兒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我叫她去她的床上睡。女兒揉揉朦朧的眼睛迷迷糊糊地說:“不!爸爸難得回來一次,讓我跟你們睡一晚,就一晚。”說完就卷入被窩呼呼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