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岡密碼之八 小城曾經的瘟疫

(序,己亥末,庚子春,瘟疫驟降武漢,城堞閉,街道空,人若鼴鼠,躲予小樓,惶恐不安,似乎世紀末,眼眸癡呆,禁足寸地,初驗堪憂,何時消彌?北向拜祭,驅魑魅魍魎,逐瘴癘消散,佛祖庇佑,歸國泰,祈民安。)
面對空曠的街道,商場,影院,地鐵,廣場,酒樓,集市,我嗅到了世紀末的味道。我討厭喧囂,但這種寧靜,使人想到“七月半鬼節(jié)”的森然。我寧愿這個城市堵塞,寧愿這個城市嘈雜,寧愿這個城市充斥販夫走卒的吆喝,寧愿猜酒劃拳飛花令的打鬧。扶窗,兩眼無助茫然,平時近乎水泄不通的勞動路戒嚴般,沒車沒人。這景象使人惶恐,不知所措,這還是我們熟悉的大長沙么?

過去曾設想過人類碰上災難時的生存狀態(tài),應該是怎么樣的呢?例如南北極冰雪融化,洪水滔天,地球成為水球,人類沒有諾亞方舟;例如核戰(zhàn),人們在地心層邊的洞穴里躲避;例如隕星撞地球,人類組團應對隕石;例如全球最烈火山一并爆發(fā),地球熊熊燃燒,成為一個大火球,人類無處逃遁;例如鼠疫霍亂肆虐,尸體堆積如山等等,總之,人類到了世紀末日,它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那時愛情的表現方式會呈現何種形式?或者說人類還會有表述愛情的機會與訴求么?

午夜醒來,全拜夢境所賜。無聊的禁足時光,夢中竟有都梁古城飛升的情境,是那么令人憧憬,這本來就是一座夢幻之城。從大炮臺小炮臺掠過的北風,與熏和門的南風,慶成門的西風,迎恩門的東風,迎面碰上,形成旋渦,托起城內朱墻琉璃瓦的文廟飛升。老杏樹的葉子搖曳起舞,小城青條石小巷,便點綴了這種蝶形的金黃杏葉。這座被鐵桶般城堞護衛(wèi)的城池,固若金湯。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撫今思昔,過去古城的往事,雪片似地飄來,化解了當下被囚的孤僻。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武岡,禽流感叫“發(fā)栽”。雞“發(fā)栽了”,也就是雞發(fā)“瘟”了。小城人覺得雞“發(fā)栽”了,稀疏平常,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雞“發(fā)栽”,該埋便埋,該吃便吃。對于一些人家而言,平時寶貝似的雞,不到過年,是不殺的。雞“發(fā)栽”,便可吃了,扔了終究可惜。
鰲山街,一條直通鰲山坪菜市場的路,由鵝卵石與青條石混搭而成。小城人的熱量,全拜人頭攢動的鰲山坪菜市場的食材所賜,鰲山街成了小城人群居的最佳場所,人丁稠密。
根巴住在老鰲山街旁一個并不大的院落里,他看到雞“發(fā)栽”,想著平時少葷腥的日子,胃開始蠕動起來。在院后,在草叢里,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ㄩ_山坡田野,萬物甦生,病毒跟著蘇醒,雞瘟也不期而至,阻不住雞“發(fā)栽”的。小城人見雞走路忸怩了,雞頭耷拉了,翅膀沒勁了,磨了刀,取了壇中酸水,開始殺雞,不能等雞徹底沒氣再殺。
在穿城河的碼頭上,三二個婆娘,蹲在河邊,剖雞。河水清淺,游魚追逐,陽光從河岸排掃過來,一河金輝,晃人的眼。根巴一手提雞,一手提刀,走出老院子黝黑的走道,走向穿城河的碼頭,也來剖雞。根巴在筆桿廠上班,剖竹篾功夫了得,剖雞更不在話下。他好酒,一個鹽水吊瓶里,裝著米酒,走那喝那。根巴腦后勺長了個大肉包,有柿子般大,幾十年無事,但終究傷害了形象,被人稱根巴。根巴是樹根的結疤。現代醫(yī)學,把這個肉包,叫良性腫瘤,死不了人。

根巴嗜酒,在小城出名,小城石牌坊還有個遠近聞名的人,雙蓮奶奶,孤寡,做一輩子“狗皮膏藥”,專治皮膚紅腫潰爛。在穿城河邊,她看到根巴正在剖雞,問:死的么?根巴不以為然:是的,我不怕,又不是它吃我。雙蓮奶奶說:硬要吃,別吃腸子菌子吧。根巴悶聲嗯了一句。雙蓮奶奶搖了搖頭:又不是庚子年,雞又瘟了?離開了河岸,拖了一地的光影,也拖了一串長嘆。
一會,根巴住的老院子,便有雞肉的燉香裊裊散發(fā),飄向鰲山街旮旮旯旯的縫隙里,整條街都塞滿了。在我的印象里,小城的雞,發(fā)發(fā)“栽”,人們是習以為常的,瘟雞照炒照燉,吃了無事。瘟死的雞,一般橫尸在菜地里,在野燕麥與播娘草的葉叢里。小城的人,似乎早已適應這種無常,也沒見吃了“瘟雞”的人,有什么不適。根巴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走的,很安祥,與吃瘟雞沒丁點關系。

我垂髻舞勺之年的古城,天極高遠,十幾里的遠山也很清晰。穿城河流了上千年,水玉液瓊漿般清澈,卵石縫隙里的金鯊鰍在水草里躲藏,河水隨時可飲用。這是我記憶里家鄉(xiāng)的小河,盛滿了長風月華。這等純凈的歲月,病毒也只有偶爾露崢嶸的。
在古城,還有一種奇怪的存在,“出麻子”,人緣何非“出麻子”不可呢?聽雙蓮奶奶講,人從娘胎里出來,是帶有胎毒的,像荊棘叢里的山菊,總要開放一次。人都要出次“麻子”的,讓胎毒釋放出來。凡是人,都逃脫不了這種宿命。我信服這種說法,緣于我對雙蓮奶奶醫(yī)術的信服,用過她“狗皮膏藥”的人,沒誰不痊愈的。
我是6歲出的麻子,這已經有點遲,老輩人說,麻子出得早,易好,又不留麻臉。我出麻子,用的是雙蓮奶奶的花花草草,熬水洗全身,沒留下什么“麻坑”。麻子出了一次,永不再出了。
我不記得自己出麻子的樣子,但看見過一二歲孩子出麻子。孩子出麻子,臉上,身上,便生皰疹子,紅紅的,有的孩子忍不住,自己撓,竟撓得血糊糊的,好了,便有麻坑,落個麻臉像。還伴發(fā)燒,流鼻涕。麻子大抵春天出,孩子不宜見風,硬要出來撒野,頭用毛巾包裹,只露出兩只痛苦茫然的眼睛。大抵兩三天,燒退,便會自愈,永不再發(fā)。

2020,此去經年,有了些許惶恐,有些不愿觸碰的。例如病毒,羅皂多了,便變得無師自通,初步理解,所有的鼠疫,所有身體里的炎癥,都是病毒鬧的。NCP,新型冠狀病毒,也不過是種病毒,與麻疹,天花,霍亂,鼠疫,麻風等病毒,區(qū)別大抵不大,傳染性強,是共性。上個世紀,出“麻子”,水痘,麻風等,也是病毒鬧的,而今NCP,無非多穿了個馬甲而已。

想起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有個叫子君的赤腳醫(yī)生,背個“十”字的醫(yī)箱,拜師雙蓮奶奶,學做“狗皮膏藥”。每天早晨,在老院的堂屋里,煮一些器械,如鑷子,針筒,輸液管。后者煮了用,用了煮,也沒見交叉感染,而今,碰上什么,都如臨大敵,反而手忙腳亂,窮于應付。
不知不覺,又想家鄉(xiāng)那盤朗月,還有白云朵朵。
人間事,世無常,寒月冷風,窗外仍然寂靜。想起水霧蒸騰里的子君,以及那座森然的城池,水洗石礅,鳥嗚梧桐,風月長天,上個世紀,那些現在手足無措的過往,真的都在歷史的山背后了。連天衰草,殘陽清風,望斷天涯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