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喜歡宋玉。因為,宋玉把自己的仕途不暢遷怒于秋天,把秋天說成是蕭瑟的、肅殺的、悲涼的。宋玉不喜歡秋天,我便就不喜歡宋玉。不僅我不喜歡宋玉,米芾也不喜歡他。米芾曾在詞里寫道:“我來對景,不學(xué)宋玉解悲愁”。其意思是:讓我來描寫秋景,我不會像宋玉那樣抒發(fā)感傷秋景的悲情。而蘇軾雖然被貶于黃州,卻能豪情奔放。深秋時節(jié),登高遠(yuǎn)眺,眼見江山壯美如畫,于是他直抒胸臆:“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fēng)露下,今夕不知是何夕……”蘇軾雖然遭貶,但他卻能把心中的苦悶化成詞中的清曠之氣。為什么同是面對著秋天,宋玉哀怨,而蘇軾卻高歌起舞呢?這就是胸襟的差異。蘇軾是豁達(dá)的樂觀的。這也應(yīng)了“心在哪里,風(fēng)景就在哪里”這句網(wǎng)絡(luò)名言。

秋天是美好而又富有詩意的。秋天來了,天空如洗,一望無際,朗日清風(fēng),明凈爽快,江河碧透,樹葉色彩繽紛;桂香醉人,果實滿園,白露含霜,黃花燦然。人們神清氣爽,臉上掛滿了喜悅的笑容。晚云收,夕陽掛,一川楓葉,兩岸蘆花……秋天豐富的文化歷史底蘊,使秋天充滿了靈動毓秀的韻味。
然而,江山寥郭,秋景各異。在我眼里,無論哪里的秋天,都沒有我故鄉(xiāng)的美麗動人,富有生機,撩人情思。多少年來,故鄉(xiāng)的秋天就如一幅精美的圖畫,鑲嵌在我這個懷鄉(xiāng)游子的心里,逃不脫的春秋輪回,走不出故鄉(xiāng)的版圖。

我的故鄉(xiāng)在湘西南的崇山峻嶺中。
故鄉(xiāng)最美麗的秋是在色彩斑斕的樹葉上。故鄉(xiāng)有層巒疊嶂的群山,山上長滿了蒼勁的松柏,亭亭玉立的杉木,高大挺拔的楓樹。那滿眼的葉子,載滿了冬的孕育,春的萌發(fā),夏的茁壯,憑著強烈的追求,借助秋風(fēng)的引發(fā),實現(xiàn)了生命的升華。它們曾經(jīng)以不同的姿態(tài)迎接陽光,現(xiàn)在又以不同層次的色彩,或黃綠、或紫紅、或金黃、或鮮紅染遍了山林。這些五彩繽紛的樹葉,雖然最終會隨著秋風(fēng)飄落到地上,但我不相信成熟之后就是消失。因為這彩色的樹葉會融進(jìn)土地,又將金色的秋孕育在春的藍(lán)圖中了。

故鄉(xiāng)最可愛的秋是舒暢自由。在高遠(yuǎn)的藍(lán)天上,白云輕悠悠的飄動。早晚的炊煙隨著微風(fēng)裊裊升騰,像天上仙女甩開的一條條水袖。牛羊在山坡上吃草,飽了就躺下來打著響鼻?;野紫嚯s的鵝群在池塘里游水,它們輕松的掀動著紅掌,撥出一串串清波。雞群在屋前屋后覓食,不安分的公雞時而挑逗一下母雞,拍打著趐膀,靠到母雞面前亮出它的嗓子。秋風(fēng)托起巖鷹的翅膀,在田野上盤旋又俯沖,展示著搏擊長空的生命力。
故鄉(xiāng)最喜人的秋是豐收。禾田里成熟的稻谷翻著金黃的波浪,收割稻谷的打稻機發(fā)出歡快的轟鳴聲。棉花燦然綻放,雪白的花朵如天上墜落的白云,飄晃得人們的心旌搖動。高粱舉著火把,玉米棒粗壯又飽滿,瓜架上的南瓜又紅又大,鮮艷的辣椒掛滿了枝頭,棗子紅了,柿花熟了,板栗豁開口了……伴著秋風(fēng),你走進(jìn)農(nóng)家的小院一看,正是“黃花爛漫滿東籬,黃雞啄黍秋正肥”。屋檐下、廊坊上掛滿了一長串一長串的紅辣椒,還有一嘟嚕一嘟嚕的玉米棒子。水泥鋪成的場坪上,曬滿了金燦燦的稻谷玉米。沒有地方曬的紅辣椒,就鋪開在簸萁里,曬到了屋上的瓦片上。家家都堆滿了糧食和瓜果,但是,人們還是在忙忙碌碌。男人們挑著堆成一座小山一樣的稻谷,一擔(dān)一擔(dān)地往家里奔,女人們背著一背簍一背簍的棉花、辣椒往家里趕。整個山野都在運動起來了。充滿著活力,充滿著生機。人們雖然是忙碌的,但又都是最歡樂、最喜悅、最幸福的。那一張張古銅色的臉上,掛滿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燦爛如花。

故鄉(xiāng)最幸福的秋是月夜。喝醉了桂花酒的月亮從后山慢慢升起,將一襲清輝灑滿大地。涼爽的夜風(fēng)吹來,淡淡的月光籠照,星星布滿天空,夜幕朦朧著遠(yuǎn)山,所有的秋蟲都相約著在這夜里歌唱起來。和秋蟲一樣興奮的永遠(yuǎn)不知疲倦的孩童,一吃完晚飯,就急不可耐的溜到屋前收割后的田垅里,分成“好人”和“壞人”兩隊,借著月光,以草堆做掩護(hù),玩起“抓特務(wù)”和“南征北戰(zhàn)”的游戲。我和堂哥等幾個年齡稍大一點的男孩就跟著四叔去棉田里巡邏,驅(qū)趕夜里從山上下來吃棉桃的“白毛獐”。我們有節(jié)奏地敲著用棕樹做成的梆,梆子發(fā)出“嘣嘣”的清脆的聲音。我們敲一陣后就齊著喊一段順口溜:
月光亮,好打仗
山上下來“白毛獐”
“白毛獐”,肉好香
打個回去煮辣醬

這時候,大人們就端出大簸萁,坐到場坪上來把玉米棒上的玉米粒擰下來。夜風(fēng)裹著各種莊稼成熟的氣息飄來,淡悠而又清晰。橙黃飽滿的玉米粒如珍珠一樣的從他們的手指間淌出來,流成一地金黃。有家里釀了新酒的婦女,用碗盛著酒端到場坪里來,請大家品嘗。爺爺一邊擰著玉米,一邊繪聲繪色地給大家講《薛剛反唐》之類的故事。若是星期天,我父親母親都教書放假回來了,伯伯和我父親兩個就拿出二胡,并排坐到場坪邊的條石上,一齊拉起《十月歌》、《掛招牌》等民間小調(diào)。大家要我媽媽和著琴唱起來,我媽媽也不推辭,站起來,拍拍衣擺,就放開她那極像郭蘭英一樣的嗓子高唱起來:“正月子飄來是新年,家家戶戶喜團圓……”歌聲和著琴音融進(jìn)歲月的音符,化成一條飄揚的絲帶,漫向深沉的夜空。村莊完全被沉浸在一種幸福祥和的氣氛中。
故鄉(xiāng)最熱烈的秋是摘山上的果實。我故鄉(xiāng)的后垅山是一座花果山。山上有很多上輩人栽種的棗樹、板栗樹、柿花樹等等。枝繁葉茂,果實累累。每年深秋時候,山上除了高高的楓樹頂著鮮紅的頭冠外,那些柿花樹掛滿了燈籠一樣的柿花,把山林照得通紅。到了該摘果子的時候,爺爺就選一個晴朗的日子,帶領(lǐng)大家拿著竹竿,挑著籮筐,扛著樓梯,到山上去摘果子。爺爺把大家分成打棗子、搖板栗、摘柿花的三組。我因為身輕膽大,就被分在摘柿花的一組。到了山上,各組的男人上樹摘,女的在地上撿,小孩子們就圍著看熱鬧。

這時候,整個山林都沸騰起來了,笑聲、喊聲、感嘆聲驚天動地,此起彼伏。棗子小結(jié)得又多,他們就用竹竿打。往往一竹竿打下去,地上就落了一層,大家歡呼著撲上去用手捧起,裝到籮筐里。每年一棵棗樹要摘百來斤上好的棗子。
板栗是長在刺球里的。待到板栗熟了的時候,刺球就自動張開。棕黃色的板栗就如一個個剛睡醒的嬰兒一樣,躺在開口處好奇的張望,欲落不落的掛著。他們就爬到樹上,用腳用力跺樹枝。一腳跺下去,板栗就像下冰雹子一樣,嘩啦啦地往下落。大顆的板栗落到撿板栗的人的頭上,發(fā)出“咚咚”的響聲,撿板栗的人一邊喊著“哎呦”,一邊奔跑著追趕那些往下滾的板栗。不一會,籮筐就裝得滿滿的了。

最辛苦最要技術(shù)的要算摘柿花了。柿花樹高大不易爬上去,樹枝質(zhì)脆易斷,柿花大個又已熟透,掉到地上就會砸個希啪爛。因此,爺爺教我們將竹竿的尖端破一個叉口,中間插一塊小竹片使叉口張開。然后站在樹椏上,背心緊靠在樹干上以穩(wěn)定身體,然后舉起長長的竹竿,叉上柿花的枝條一轉(zhuǎn),枝條一端斷了,另一端就卡在叉口里,再慢慢把竹竿放下去,地上的人就把柿花接到。如果掌握得好,一次可以摘下一朵,下面的人就高喊:“好哇”!有時,柿花太大,叉口承受不起,柿花就掉到地上粉碎了。大家就發(fā)出“哎嗨”的惋惜聲。一棵樹可以摘幾百斤柿花。大家看到一擔(dān)擔(dān)紅得發(fā)亮的柿花,歡喜得像過年一樣。
但是,無論是棗子還是板栗和柿花,爺爺都要我們在每棵樹上留下一些不要摘完。這些留下的果子,就成了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對于這件事情,我一開始很不理解,問爺爺他也不解釋。他只要我觀察山那面人家把樹上的果實摘光了,來年他樹上結(jié)的果比我們多還是少。
那一年冬天沒有下大雪,第二年山那面人家的果樹幾乎沒有掛果,而我們家的依舊是滿枝滿頭。
原來,留在樹上的果實吸引了很多喜鵲到這里過冬。喜鵲仿佛也會感恩,春天也不飛走,整天忙著捕捉樹上的害蟲,從而保證了這一年的豐收。
我終于明白了爺爺?shù)挠靡狻C靼琢私o予并不是等于失去。分享是一種美德。給別人留有余地,往往就是給自己留下了生機與希望。自然界里的一切都是相互依存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多么富有詩意和哲理的秋天??!
秋天天高氣爽,山明水凈。春天,你能和她比嗎?你的嫵媚是羞澀的?!澳昴瓴诺交〞r候,風(fēng)雨成旬。不肯開晴,誤卻陌上尋花人”。秋天成熟理智,絢麗多彩,累累碩果中透著豐收的喜悅。夏天,你能和她比嗎?你雖然坦率火熱,但你的熱烈是空虛的?!靶腥四蜷L堤望,風(fēng)起楊花愁殺人”。秋天金鳳送爽,生機靈動,萬類霜天競自由。冬天,你能和她比嗎?你雖然內(nèi)向含蓄,但“雪紛紛,掩重門,不由人不斷魂”??!

在這美麗的秋天里,宋玉老先生,李清照女士,王安石宰相……你們怎么就有那么多的哀愁,那么多的悲傷呢?你們過著閑極無聊的生活,心胸狹隘,只關(guān)注著你們自己的得失。所以,你們見著一只飛鳥、一片落葉、一滴秋雨,就要哀嘆,就要夜不能寐。你們?yōu)槭裁床怀ㄩ_自己的胸懷,走進(jìn)山野,融入自然,用正常的心態(tài)去體驗感受秋天呢?杜牧先生不是到岳麓山上走了一遭,他就感到“霜葉紅于二月花”嗎?
讓我們走出生活的蕃籬,到勞動中,到原野里,到自然界去品賞秋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