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扶沖之戰(zhàn)后,我們?nèi)矣只氐酵衅?。在一個孩子閱歷的印象中,那時的武岡是平靜的,既無戰(zhàn)事,暫居的鄉(xiāng)鄰環(huán)境也還安寧,只是城門一直緊閉,成了一座沒有居民的軍營之城。
城里沒有了居民,也就無商無工,城里都在外鄉(xiāng)逃難、游蕩。只有農(nóng)民為著自己和他人要吃飯,不敢稍違農(nóng)時,即使是四面槍炮轟鳴,也還是將田犁耙了,把秧苗插下去了,就在城門緊閉不開,油鹽采購無門的艱難境況下,茁長的稻禾已在懷胎,四野一片翠綠。環(huán)境雖是安靜了,但無所事事的家人們,倒是更不心安了,總在惦記著城里的家,希望能早日歸去。
而那漸漸變得有點生疏了的熟悉的城里,不時傳來一些令人心悸的傳聞。一說城里到處是碉堡,拆了許多房子修的碉堡;一說城里的駐軍,一直是靠拆房子造飯度日的。這些傳聞,急得爺爺竟日團團轉(zhuǎn)。我們家“容園”,屬城東北邊的偏僻地帶,是很容易遭拆、遭燒的。若是拆了、燒了,一當城門開了,一家老少,到哪安家?他要明個究竟,才好有個準備。而明究竟的最好辦法就是派個人進城去親眼看一看。可是派什么人去呢?派成年人是不行的。當時雖無戰(zhàn)事,但社會情況仍復雜。常有閑雜部隊拉夫抓丁;離城不遠的云山上,還有土匪謝光明的嘍羅們經(jīng)常竄下山來劫舍、綁票。謝光明原是小城里的一個游民,吃喝嫖賭,不務(wù)正業(yè)。去冬日寇犯境風聲緊張之時,他糾集一些城鄉(xiāng)流氓,在云山麓的半山廟搶了幾支散兵的槍,拉起“抗日”的旗號,駐山為王,干起明目張膽搶劫難民的土匪勾當。真正的日本兵從城步方向開來時,他們哪里敢抗,早躲進深山里當縮頭烏龜去了。扶沖一戰(zhàn)之后,日本人走了,他們倒壯膽了,敢出來為非作歹了,成了社會一大毒害。成年人害怕遭搶,害怕被拉夫抓丁,哪敢走出家鄉(xiāng)三五里地?只能讓孩子去。不知爺爺找父親、叔叔們商量了多少次,最后才決定讓我和堂弟兩人設(shè)法進一次城。那時我十歲,堂弟倫振八歲(現(xiàn)居天津。教授、翻譯家,中國和平出版社、新世紀出版社出版的列夫.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就是他按照俄語原版重譯的)。
那是六月一個大晴天上午,我和堂弟披著耀眼的陽光,穿過寂靜的綠野,踩著滾燙的苞谷路,向古城走了去。一路上極少遇到行人,不過,田邊牧鴨、扯豬草的孩子,還是時常見到的。這讓我倆心里平靜些,膽子也大了些。
我和堂弟都不是膽子大的人。在這樣空曠的綠野中,即或太陽高照,四方敞亮,但畢竟人單影只,心里不免有點惴惴。只是有一點是可放心的,那就是此行不會有什么大危險。我倆都是獨子,父母們是決不會讓自己的獨生兒子去冒險的。何況爺爺還特別囑咐了:能進城就進城,進不了就回來,莫勉強。所以,我倆的心情都很輕松。在路上,一會追追翩飛的蜻蜓;一會兒撲捉田邊的青蛙;一會兒看看水溝里的游魚……就這么走著,鬧著,不知不覺,來到了東塔畔的迎春亭。也就是說,我倆已經(jīng)來到城邊了。這時我倆站在路邊猶豫,不敢再朝前走。因為眼前的景象與我倆記憶中的情景大不一樣,我們疑心走錯了路??蓭装倌昵熬鸵倭⒃谶@里的東塔仍然聳立在這兒,這是無論如何也錯不了的。是眼前的那一大片廢墟,使我們疑惑不解。那原是一條屋檐搭屋檐、直通大東門的街道呀,怎么成了空蕩蕩的一片瓦礫了呢?在半年來的風吹雨洗之下,雖洗去了煙塵,卻吹不去被毀的慘狀。倒是廢墟間的那條半年少有人踩踏的卵石街,在強烈日光的照耀下,白白的,一塵不染的,干凈得十分搶眼。這不明明就是東門城外的那一條熱鬧的大街嗎?一點也沒走錯嘛!
我倆就是沿著這條搶眼的路,忐忑地走近大東門的。城門緊閉著,而且是我倆從來沒見過的烏青青的鐵閘門。高高的城樓上,也不見有軍人。我倆大聲喊了一陣“開門喲!開門喲!——”沒有半聲回應。遲疑了一會,我倆又沿著城邊的石板路,過洞庭橋,走向河道坪的那座新城門。這原是菜地和木材集散地的河沙坪,沒有什么房屋,現(xiàn)在更顯得空闊無比。新城門不僅沒有開,連門都是用磚石嚴嚴砌死的,也只留下一點兒門的印痕。一連走了兩條門都進不去,我和堂弟都想打退堂鼓了。反正爺爺說了的,進不去就回家。
正當我倆要打轉(zhuǎn)身時,沒料想幽靈似的晃過來一個人,一個蓬頭垢面的流蕩漢。他的樣子是可怕的,我倆一見就戒備了,準備隨時撒腿就跑??蓪嶋H上他心地挺善良,主動地朝我倆笑,問我倆是不是想進城?我們說了實話。他告訴我們:所有的城門都是封死進不去的,但還是有辦法可以進去。他說自己剛才就是從城里出來的。他告訴我們在水南門靠茅坪里的城墻處,城墻上鑿了許多小坑,踩著那些小坑,可以攀上去。
既然有了進城的辦法,我倆就不好空手打轉(zhuǎn)了。那樣怎么好向爺爺回話呢?我倆相互對看了幾眼,沒作聲就算商量定了:還是繼續(xù)朝前走。
我倆走過太平門,繞到了南門。原來這里有許多臨河的鋪子,形成一條熱鬧的小街。有名的南門口米粉店,正在這里?,F(xiàn)在也成了一片只剩瓦礫的廢墟。待走過南門不遠處,果然見臨河的城墻上,斜斜地自下而上地排著許多坑,樓梯也似的。而高處那個坑上面的城垛,正缺了個大口子,像是開著的一扇小門。我倆就是從這個缺口爬進城的。
當時據(jù)守武岡城的是國軍58師172團的一個加強營,也該有六、七百人吧,但城里死寂無聲。我倆下了城墻后,從茅坪里唐家院子旁進入醬油巷,再轉(zhuǎn)到三牌路,心里只怕碰上當兵的不讓過,那曉一路不僅沒見一個兵,連一條狗、一只貓、一只飛鳥也沒見到。全城空蕩蕩的,如同一座死城。只有陽光活躍著。它慷慨地給滿城黑色的屋頂、褐色的鋪面、灰色的街道、和黃色的地堡上面,鋪了一層耀眼的亮光,使它們有了幾分生氣。正是陽光的陪伴,給我們兄弟倆壯了膽,添了勇氣。從醬油巷口開始,在三牌路、轅門口、四牌路、驤龍橋畔、老南門洞子口等地的一些十字、丁字路口中,都筑了一個個小山包也似的碉堡,使小城大街之上,隆起了一群小山。我倆就是爬過那一道道小山崗,才來到皇城坪畔的家——容園的。
容園的大門半掩著。我倆靈巧地閃了進去,一個鋪滿陽光的熟悉的小院出現(xiàn)在眼前。庭院沒有什么改變,院里的四棵碩大如蓬的花紅樹翠綠欲滴,結(jié)滿了青果;堂屋前的兩株石榴,正紅花似火;院里的甬道、檐下的走廊,都一塵不染,與我們離家前沒什么兩樣。這些,使我倆膽子也大了,忘了這已是我們離開近一年了的家,一時心情放松了,想先去看看自己住過的房子。我倆剛走到一個房門邊,不想門突然開了,從里面走出兩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人。她倆身穿緊腰花緞旗袍,腳踩高跟皮鞋,頭發(fā)卷曲高聳,雙唇涂得血紅。這完全是小城從來不曾見過的時新打扮。她們的出現(xiàn)和我們的到來,使雙方都感到十分詫異。她倆自然是先盤問我們,而我們是孩子,且是在自己的家,沒有多少懼怕,便將奉爺爺之命回家看看的話說了一番。她們一聽我們是屋主人的孩子,態(tài)度也顯得特別的溫和、客氣,還將我倆讓到房里,拿出一些我倆從來不曾見過的紙包水果糖來要我們吃。我沒有接,我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篇說漢奸拿有毒藥的糖果騙小朋友的文章,害怕糖里有毒藥。堂弟見我沒接,他也沒肯接。她倆就喊來勤務(wù)兵,要他帶我倆到院子里到處看看。勤務(wù)兵是一個十幾歲的瘦小青年,這也是我們在城里唯一見到的一個兵。
在這個小兵陪伴下四處看了后,我們問到后院堆放著的木材怎么不見了時,勤務(wù)兵說,搬去筑碉堡了。這話被那兩個女人聽到了,有一個高聲說:你帶他倆去看看碉堡吧。于是勤務(wù)兵把我倆帶到屋背后的糧倉上。那原來是個菜園子。現(xiàn)在菜沒有了,在一片荒坪中,筑了一座大碉堡。因為有當兵的帶領(lǐng),我倆有膽量走進碉堡里去看了個仔細。原來這個大土堆的下面,全是用粗實的方木筑成的地下室,室內(nèi)干爽得很,也干凈得很。有兩個槍眼,面對東南方向,透過槍眼,可以看到東正街、高廟、中山公園那一大片。這給我留了他們部隊打仗不行,工兵修的工事還是很精致的深刻印象。由于對空子彈殼的特殊好感,我很想能在碉堡里尋到幾顆空彈殼,可是這愿望沒能得到滿足,因為碉堡里干干凈凈的,哪能有什么空彈殼?可能修好它之后壓根兒沒用過。
當我和堂弟順著原路走出城時,已日上中天,可仍然沒有見到一個人影。既然有隨軍太太,不管是正式太太,還是臨時太太,城里住有中級以上軍官是肯定的;既然有勤務(wù)兵,城里住有軍隊也是肯定的。但他們蟄伏在這座古城里,藏匿得如同無人之境。這是軍事的需要呢,還是軍紀的松弛?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不過,那次進城的見聞,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那座曾經(jīng)作為戰(zhàn)場的空城——武岡,那般死寂、幽靜的情景,六十來年后,還一直長存心間。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有個軍事題材創(chuàng)作委員會,決定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雪峰山大會戰(zhàn)的電視劇,劇名定為:《雪恥之戰(zhàn)》。并確定由我和湖南籍詩人、《解放軍報》社編輯曾凡華合作撰寫劇本。雖說這個十六集的電視劇本如期寫出來了,卻因題材有越規(guī)之嫌而遭夭折。但也并非白忙一場,它給了我接觸許多戰(zhàn)史資料的機會。在我見到的“戰(zhàn)斗記事”中,對武岡的防御設(shè)施的估計是這樣的一段文字:
武岡:為湘西富饒之區(qū),農(nóng)產(chǎn)豐富,四面道路如織,為湘西重要縣
城……其西峰巒矗立,縱長綿亙數(shù)百里,城郊一片平地,資水蜿蜒而過,城
垣堅固。城為二:其外城為商業(yè)區(qū),無巷戰(zhàn)及固守之憑藉。內(nèi)城有大小
炮臺各一,屬永久工事,尚稱強固。
這段文字所述基本上是實在的。但實際上從守城戰(zhàn)斗的需要出發(fā),守軍是趕筑了堅固的地堡,做好了巷戰(zhàn)之準備的,只是并沒有用上。對日軍侵犯武岡的戰(zhàn)斗,卻有一節(jié)“武岡城廓及其附近之戰(zhàn)斗”的專題記述,其中提到了蔡家塘之戰(zhàn),山口橋之戰(zhàn),卻沒有我親歷過的扶沖之戰(zhàn)。而我不曾知曉的日軍攻打武岡城的戰(zhàn)斗,卻作了這樣的記述:
……敵主力于占領(lǐng)白果廟之同時,以一部經(jīng)忠義亭繞至北門,主力
竄水、旱西門,向武岡城攻擊,同時該城東南之敵千余,亦迫近城郊。
東南西三面被圍,戰(zhàn)斗慘烈。我守軍第58師172團第一營利用既設(shè)有
利工事,與敵三千余奮勇戰(zhàn)斗,于敵迎頭痛擊,迫敵后退。第二天敵復
以炮火掩護四面圍攻,并在夜間向我各城門偷襲,我守城將士沉著固守
……激戰(zhàn)七晝夜,我武岡城仍屹立如故。而敵則傷亡慘重……
我對這一段記述一直存疑。在我的記憶里,火燒武岡城外的房屋時,的確槍聲激烈,但并沒聽說過有七天七夜的攻城戰(zhàn)斗。當然,那時我小,很多事情不一定知道??墒菫槭裁础皯?zhàn)史”中提到的城外的蔡家塘、山口橋之戰(zhàn)我又清楚的記得確有所聞?再則,從日本侵略軍侵犯湘西的戰(zhàn)略目的來分析,他們急急進軍,目的在于搶占芷江機場,他們要的是部隊進入湘西的速度,這是他們侵略的戰(zhàn)略需要,又怎會戀戰(zhàn)小小的山城武岡呢?我疑心所記有夸大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