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田:有誰在歌唱
小花和小翠,16歲便去到廣州打工,他們在出門前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電腦,更別說大哥大那玩意兒了,也從那時起,第一次看到火車、小轎車,更讓她們意外的是,當她們認為“萬元戶”很了不起時,外面的人居然把一萬元當紙巾用了。
小花是個好女孩,記著媽媽的話,很少上街,在一個塑膠工廠做事,一呆就是8年多。24歲那年,她家里給她找了個男人,于是她帶著8年里給自己存下的4萬多元,開始和一個男人養(yǎng)家。前些年回去,記得她小孩才半歲多點,但她又在收拾行李,準備去廣州。
她對我說,“有么子辦法了,在屋里一分錢也賺冇到,細伢子都養(yǎng)不起的,去廣州,一個月總還能賺幾百塊”。
我問她,“那你準備還做幾年???”,她放下蛇皮袋,嘆了口氣,“做幾年算幾年吧”。
“那小孩呢?他怎么辦?還這么???”
她無限憐惜的看著床上睡熟的兒子,“我也是想讓他過好點,別餓著凍著,可以有錢讀書,我也是冇得選擇嘛?!彼难劬?,有最母親的愛,也有最母親的無奈。
我看著外面,心里覺得很悲哀,為她,為自己,也為我們這一群在外打工的人。
小翠則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她人長得漂亮,足足有1米68(那時很高了),先前在一臺資廠做前臺,后來聽說做了老板的二奶,遭了很多人唾棄。聽說她一個月可以額外得到3000元錢,并且平時上班受很多優(yōu)待,沒人敢管她。在那時的農村,凡是有她的背影,總有一地的口水與不屑。很多年后,我遇到了她。
“你以為我想做?。课乙蚕脒^,可冇辦法啊,莫港我打工7、8年,又回去種田啊,好冇面子,也冇出息?!?/p>
“那你可以做普工啊。”
“你家有工資,哪曉得我小時候的苦,”突然發(fā)現小翠的眼睛很無神,昏暗昏暗的,“小時候,我總穿哥哥的衣服,補了一個又一個,家里也沒錢送我讀初中,看著他們一個個去讀書,我都不曉得哭了多少回!”
我無語,不知所措。
“你以為我愿意壞了自己的名聲,我困覺都悟起有閑話在我后頭。想過和他們一樣,好好的打工,可是一年到頭能賺幾個錢?我不想再窮了,我也莫想我的崽讀不起初中,我只是想過好一點,讓屋里人都過好一點?!毙〈溆悬c激動,我趕緊岔開了話題。離開時,看到小翠的背影,有點駝背,有點蒼涼。
從那時起,我再也不敢去“精神批判”小翠,因為那只會凸顯我的虛偽、我的驕傲。我后來常常在想一個問題,問了很多人,可是都在搖頭。
我的問題很簡單,“在打工的路途,有誰在歌唱?”
第二田:歌唱,有嘴無心的歌唱
大概是讀初中的時候,哥們姐們一個個高高興興的去了廣州、深圳、珠海。每每在家談及,那是一種多么榮耀,他們每個月可以寄500、800回來!一年就好幾千,天?。『么笠还P錢,比養(yǎng)豬、種田強100倍。
于是,40歲的去了,30歲的去了,20歲的去了,15歲的也去了,剩下我們這些苗苗,也都在渴望早點長到15歲,那樣就可以給家人買廣州的糖吃,而不是問人家要糖吃,漸漸的,家里空了,田地空了,山上也空了,一直空到現在,還在繼續(xù)著。。。
有個記憶,讓我很茫然,一是過年去舅舅家,一路荒草,連條狗都少看到;二是去姑媽家,要穿山而過,以前那也是一條旺道,走親訪友、放牛種地的很多,到了下午,很是熱鬧,牛羊的叫聲、種地的山歌、不雅的玩笑,此起彼伏;可是現在,以前的水田變成了旱地,以前的旱地早已荒蕪,野草長得比我還高,能遇到一個人就謝天謝地了。
昨日門狗吠,相傳百里村;
今行三五里,不聞人語聲;
草上百鳥鳴,何人陪我聽”
老實勤奮的小花,其結局是扔下半歲孩子的遠走他鄉(xiāng),做過二奶的小翠,因名聲掃地,也只嫁了個老實、家徒四壁的男人,年復一年的彷徨,日復一日的無助。有多少像他們一樣的人,被生活所逼,硬硬的吞著無奈,把快樂與青春奉獻給絕不屬于自己的土地?
這么多年,我們得到了什么?我們修了房子,穿上了衣服,多了些存款,下一代開始不用從15歲開始輟學,但為什么小花還得繼續(xù)在廣州打工,似乎沒有盡頭?為什么50歲的老人了,過完年還想著去打工?為什么一切都未結束,甚至都看不到結束?
有這么一個故事,如果只給一只貓喂已比死去的老鼠,等貓長大后,哪怕有老鼠跑來跑去,它也不會去抓,它只會繼續(xù)等著有人喂鼠給它,如果沒人喂了,它也就完了。
廣州,或者說開放,它從來不曾讓我們的大多數真正富裕,我們,以及我們的哥姐,就像那只貓,從一個個用鐵欄桿隔著的窗口里面拿回工資。十多年來,就重復著這個動作,它固然讓我們的腰包暫時鼓了起來,但明天了?后天了?大后天了?我們是否仍像那只可憐的貓一樣,要么等著“施舍”,要么等著死亡?
與其說廣州給了我們財富,不如說只給了大都數人一件漂亮的外衣。揭開一看,里邊仍然是布衣、尼龍衫、草鞋,還有泥漿。我們一無所有的出去,再一無所有的回來,來去之間,我們生生埋葬了青春、時間和夢想,把幼年、老年留給家鄉(xiāng),卻把青年、中年扔給了外面。
清明回家,又聽到一個故事,我家附近有戶人家,倆口子長期在外,兒子給爺爺奶奶帶著,在小鎮(zhèn)讀小學,但他們不識字,沒法照顧孫子的學習,每次考試都是5分、8分,天哪!更有甚者,因農村的習慣,他爺爺奶奶看他上學后,又回家里種地,然后下午再趕過來。他的孫子每天出了門,直接左拐,玩去了,連課堂都不進。
他們的父母,為了他們的明天,不分日夜的奮斗著,卻無形中毀了他們的現在,孩子的未來啊,會在哪里?
廣州給了我們一雙漂亮的鞋,等我們穿爛了,發(fā)現自己仍然打著赤腳,而那鞋墊,分明是我們的青春、夢想、健康、智慧與尊嚴,卻因為自己的夢想,被這個世界混亂的踐踏著;甚至我們的后代,他們的未來也被我們以奮斗的名義,生生毀壞!
既卑微著現在,也失去了未來,
我的兄弟姐妹啊,我們?yōu)榈木烤故鞘裁矗?/p>
不禁想起那些經濟學家們,說農村多好,增長多快,不知他們的屁股是不是長在腦袋,在歌舞升平、GDP飛速的后面,是多少人的眼淚?是榨干了多少人的青春與健康?又是毀了多少人的未來?
這種人的歌唱,只用了自己的嘴巴,卻沒用上自己的良心。
第三田:歌唱的后面,有多少在絕望
成為現實的是,當年渴望長大的小孩們,卻比自己的哥姐更渴望離開,因為只有一輩子的離開,生活在這個時代才有意義,也才算成功,也才能樂壞父母臉上的笑容。所以,我,還有像我一樣的兄弟、姐妹,夜夜發(fā)誓:我一定要走出去,我一定不要回家!一定要融入自己看到的世界!于是我們讀書,于是我們大學,于是我們研究生,于是我們博士生……
不是我們不愛爸媽,而是太愛爸媽;不是我們不愛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而是太愛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不是我們不愛充滿溫暖的山村,而是太愛充滿溫暖的山村,可是只有離開,才是表達對他們愛的唯一方式!
用最徹底的離開,來表達最深沉的愛。
我的兄弟,我的姐妹,你們內心可曾有如此的悲哀?還有比這更殘忍的無奈?當我們被財富、欲望、理想玩弄,可曾有人看到,我們掙扎出來的血淚盛了整整一碗!
我們都想著歌唱,但在歌唱的后面,又埋葬著多少人的絕望!
第四田:不管如何,終于有了自己的小調
上月回到武岡,兒時最好的兄弟從蘇州回來了,他自己搞了個彩色豆腐店,滿大街的跑著銷售,還有個朋友搞了個石材加工廠,用在廣州學的手藝,開始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一位哥哥正在考駕照,一個沒有讀過多少書,思維卻極其活躍的家伙,他也準備在城里開始新的一頁。
雖然這要感謝金融危機,但我真的為他們高興,至少意味著,他們有了新的開始,不再是出去、回來,回來、再出去,他們路途,有了自己的歡歌小調。
兄弟,姐妹,來,我們一起吶喊:明天的太陽會更好!
(也許本文有所偏頗,卻是我的所見所聞;也許本文有所片面,卻是真實的生活映象,也許本文過于消極,卻是多年藏于心底的感慨;我承認很多人靠廣州(開放)賺了錢,包括我的家人,但在我看來,明顯不能掩蓋農村的蒼涼。當然,去年好多了,很多人回來了,應該感謝金融危機不是?這本身卻是另一種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