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我大十五天,是我姨媽的女兒。她叫我輝輝,聲音清脆干凈,在我聽來有一種親昵的溫情,我本該叫她菊姐,卻跟隨了大人們的稱呼,叫她桔子。我喜歡“桔子”這個稱呼,有一種貼近世俗的溫暖,不刻意夸張,又不至于流俗無趣。
除卻相貌,我們就像一對孿生姐妹。小時候不在一起長大,但也隔三差五地相聚,在我心中,她是那么一個完美的孩子,以至于我媽媽常常以她作為我的榜樣:長相甜美、性格乖巧伶俐,又早早地幫助父母分擔(dān)家務(wù),甚至于小小的肩背要從遠遠的地方挑水回家。這些自然是我所無法企及的。我是那么崇拜且羨慕。每每到她家,跟著她去山上放牛,時時刻刻,她像個保鏢一般不離我左右,唯恐山路的陡峭讓我摔跤了去?;蛟S那時她就看出了我的柔弱,雖然同齡,也主動擔(dān)負起保護的責(zé)任來。而事實上,她也不過是那么小的一個孩子。
我們真正的相知如孿生,是在小學(xué)五六年級的時候。各自從村小進入同一個中心小學(xué),很幸運地被分到同一個班級。她家離校遠,要走上六七里路,我家則近得多。我們開始形影不離的日子,常常放學(xué)了還不舍分開,她跟著我回家,或者我跟她回家。晚上睡在同一張床上,壓低聲音說著永遠也說不完的悄悄話。
十一二歲的孩子,也有憂傷的心事。學(xué)著大人,寫一行行所謂的詩句,強說紛飛的愁緒。偶爾低眉憂傷的時刻,她看著我齊齊的劉海,真切地說我美。在她美麗的光環(huán)之下,早已黯淡的我的形象,唯有她能投以欣賞的目光。我們都是對方眼中的另一個自己,我憂傷著你的憂傷,欣喜著你的欣喜。我們彼此的相知,都遠遠甚過我們各自的親姐妹。我們當(dāng)然也少不了一起憧憬未來。多么漫長的少年時光,那么多可供揮霍的日日夜夜,那么空白等待描繪的未來。各式各樣的夢想都顯得如此美好,在那么多不盡相同的美好之中,我們認為唯有一件事,是必然發(fā)生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無論將來我們身在何方,都會如此親密有如孿生。
然而,時光的流逝就如一條鴻溝,而境遇的差別又似填充這條鴻溝的水。當(dāng)我成功考入市重點中學(xué),而她落榜進入鄉(xiāng)中學(xué),命運已經(jīng)在我們腳下悄然鋪下不同的路。那時期,我們依舊情同孿生。我們時常相聚,在一床被子下,繼續(xù)說各自的心事。我知道她在那所破敗的鄉(xiāng)中學(xué),因為美貌惹來不少麻煩,甚至有男老師為她寫詩,發(fā)表在報紙上。在說這些事的時候,她似乎惱怒,卻又從中看出些微的驕傲來。那種既期盼又煩惱的糾結(jié),我心了然。我的中學(xué)則平平淡淡無波無瀾地度過,自然,我還要在讀書的路上走得更遠,對于生在鄉(xiāng)村的我們來說,這似乎是一條唯一的路。不然,就只能背井離鄉(xiāng)地打幾年工,然后嫁人,然后生孩子,然后日復(fù)一日過一個普通農(nóng)婦的生活,直到悄無聲息地老去。
桔子在那所鄉(xiāng)中學(xué)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過了三年。以文化成績來打通求學(xué)的路,基本是無望了,但是她會跳舞。在舞臺上,她如一個美麗的精靈,她嘗試過考藝術(shù)學(xué)校。只是,即便這條路,她也未能成功突破。于是等待她的,只有嫁人。
我對她依舊葆有極大的熱情,我想著我也許有更好的境遇,而她有美貌和極好的性格,那么,或許將來我能給她介紹一個男人,讓她過上與我們曾經(jīng)的夢想相差無幾的生活。如今回想,驚訝于我那時竟有那么現(xiàn)實的想法,雖然其本身并不靠譜。但確實,一個女人的命運,和她所選擇的是什么樣的男人實在是息息相關(guān)。
當(dāng)我那個想法還在萌芽狀態(tài)時,桔子很令我失望地給我介紹了她的男朋友。十七八歲的她,就要將自己的人生定局,我心中如此反對,卻因為我的軟弱,并沒有十分勸阻她。她終于結(jié)了婚,這場婚姻于她唯一的好處,是成為了城里人的媳婦。而她是如此隱忍自卑的女子,唯恐自己鄉(xiāng)村人的身份,在人前低了一級,因此她十分賣力地干活,一個人做生意,乖巧伶俐,干脆利落。自然也深得公婆和鄰居的夸贊。
我雖然感覺不值,但見她日子平靜安好,也自放心。但心中慢慢也有了隔閡。她成了平庸的婦人,我則進了大學(xué)。唯有假期能小聚,但終究她安定于尋常歲月,而我的夢想才剛剛展開,言語中已經(jīng)不再有那么多心領(lǐng)神會的時刻。時光的流逝就如一條鴻溝,而境遇的差別又似填充這條鴻溝的水。我們站在鴻溝的兩端,彼此牽掛,卻再難有共同言語。
原以為日子就那么平靜流逝了。卻沒想中間還有變故。不知何時,桔子的那個男人,偏偏吸上了毒。一家辛辛苦苦賺下的產(chǎn)業(yè),很快就耗得精光。桔子終究傷透了心,原是想好好過日子的,卻遭如此變故。她的堅強在此又表現(xiàn)出來了,從未出過省的她,只身去了千里之外的山東。這性質(zhì)有點像是逃亡,但是我知道,她其實是想去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唯有這樣,才能與過去的日子真正決絕。
她就像一朵堅韌的山野的花,即便到了遙遠的北國,依舊能散發(fā)美麗的芬芳。我反倒不再擔(dān)心。當(dāng)我也成了家,有了孩子,我發(fā)現(xiàn)我更能理解她更能走進她的內(nèi)心。如今她終于有了平靜的生活,還有了一對可愛的兒女。生活亦不富足,但如流水一般安詳,這是她想要的,也同樣是我所追求的。我們內(nèi)心的渴求,歷經(jīng)時光的磨礪和篩選,終于在多年之后,再次達到驚人的一致。
國慶節(jié),我回了故鄉(xiāng),我們一家和我姨媽即她媽媽在一起。撥通了她的電話。在電話那頭,她聲音哽咽:“輝輝,我好想好想回家!”
親愛的桔子,我心和你心同在。心安處,即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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