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22日上午,我佇立屋前寬闊的坡地上,迎著升得高高的太陽。天空干凈利落,剛才還在游蕩的幾縷白云知趣地躲開了。我瞇著眼朝太陽望一下,又馬上閉住,猶覺眼前金星銀星閃爍——“忤視”一眼,他以為就是一種褻瀆,就給你以懲罰;太陽是不可褻瀆的,因為他完美無缺,他光輝燦爛,光焰無際。但是,此刻我就是沖著他將要呈現(xiàn)的不完美和黯然失色來的。
我把濾光鏡戴上,眼前的太陽變成一個白色的圓餅,比十五的月亮還圓潤光潔,又顯得那樣溫良謙恭,不驕不躁,——自然還沒有我期望看到的景象。我看看表,將到8點14分了,快了!突然間,那白色圓餅的右上方出現(xiàn)了一點瑕疵,像月餅邊沿的一點齒痕。我知道,那就是平素看起來柔弱無骨的月亮,開始侵凌她一向以為驕悍無比的太陽了,太陽“初虧”了,日食正式開始了?!耸篱g不少弱者,只要逮住時機,就會對強者下手的,或是出于嫉妒,或是出于仇恨,或是要顯示一下自己的身手,或是惡作劇……。當年荊軻刺殺秦皇,是替別人賣命;當年的張良椎殺秦始皇,是出于仇恨;月亮要吞并太陽,為的是什么呢?
月亮一不做,二不休,繼續(xù)啃嚙太陽,準確地說,她是在蠶食太陽。她不像小孩啃月餅一樣總是在邊沿留下參差的齒印,而是蠶吃桑葉一樣在邊沿留下柔和的弧線,——此時那條弧線還是短短的。我取下濾光鏡,覺得大地仍然亮煌煌的,幾只燕子仍悠閑地蹲在電線上,一只蜻蜓仍安然地停在一根樹枝上,一切與先前并沒有兩樣。太陽是威猛漢子,受一點小擦傷不算什么,因此也不會給自然界帶來什么不適。我又戴上濾光鏡,看太陽時,發(fā)現(xiàn)太陽被啃得更多一些了,像一片從中切開的蘋果,那被啃嚙掉的,正是果凹。我不眨眼地盯住他,發(fā)現(xiàn)他雖遭傷害,仍不逃不竄,顯得從容自若。漸漸地,他被吞噬得更殘缺了,殘缺得像農歷初九初十的月亮。但他沒有我想象的血淋淋,而出乎意外地閃爍著綠光,那是我從未觀賞過的自然光,那樣絢亮,那樣耀眼。月亮肯定很得意,她居然能在太陽身上為所欲為,這可能是她沒有料到的。我再取下濾光鏡,覺得天空已不那么亮煌煌了,明顯有點陰暗,卻又不是太陽被云遮蔽的暗黑,而是帶一點淡茶色或橘黃色。電線上的燕子,已然飛起來,忽上忽下的;那只蜻蜓,則在低空盤旋,有時就凝住不動,像在思考什么。它們是覺得黃昏到來了還是預感到一種危險將降臨?我也覺得比先前涼快了一些,偶看遠方的地平線,居然是淡淡的橘黃色,好像太陽落下山以后的霞光,我感到興奮和驚異,原來霞光不是早晨和傍晚的專利。再戴上濾光鏡,覺得太陽在笑,那咧得大大的缺口,正是漫畫家筆下夸張出的寬容者的笑得含蓄而真摯的嘴。
太陽是當月亮在搞惡作劇,采取的態(tài)度是寬容。
惡作劇,其實就是開得過火了一點的玩笑,對于寬容者來說,這種玩笑即使讓自己受了或小或大的一點委屈和傷害,他也是一笑置之的。日食,其實也是一個玩笑,一個天大的玩笑,參與者是太陽、月亮,還有地球。玩笑是當不得真的,即使過火了一點,誰若當真,誰就會留下笑柄。據(jù)說當年蔣介石先生為了某種需要而宣布“下野”,宣布李宗仁先生為代總統(tǒng),李宗仁先生就正經八百地行使代總統(tǒng)的權力,結果被蔣介石先生嘲諷了一頓:“他還當真呢!”也有只準自己開玩笑而不準別人的。當年的曹孟德,在一盒酥的包裝盒上寫上“一合酥”,他應該是開個玩笑,楊修先生自恃多才,把“一合酥”讀成“一人一口酥”,而且居然率先用手捏一塊吃,——楊修先生其實也是開玩笑。但曹操先生對楊修先生的玩笑懷恨在心。楊修先生之死,“罪狀”之一恐怕就是那個一口酥的玩笑。曹操先生的只準自己開玩笑不準別人開,后人自然頗有微詞。
既然某種自然的、社會的現(xiàn)象或行為就是一個玩笑,就不應當把它的性質看得嚴重了,把兔子看成老虎,往往也會留下話柄?!渡袝へ氛鳌酚羞@樣的記載:夏仲康時代,能“占日”又能“鞭白日”的天文專家羲和,由于沒有對一次日食作出預報,而使得看見杲杲紅日忽然變色變形的官員和百姓驚慌失措,國內因此混亂而不安定起來,于是責任追究到羲和頭上,羲和就被下令殺掉了。仲康那樣做,應算草菅人命,當然是不圣明的表現(xiàn)。而如果本來不是玩笑,本應該從嚴從重從快處理的,卻以玩笑的態(tài)度來處理,效果就往往出奇地佳妙了。有一天晚上,楚莊王在宮中設宴招待群臣,并讓自己最寵愛的妃子許姬輪流替群臣斟酒助興。蠟燭忽然被風吹滅,楚莊王的愛妃許姬突然又驚又羞地喊,她的身體被人摸了一把,又說她把摸她的人的帽纓抓在手里了。堂上嘩然。楚王就下令,所有與宴者都把帽纓摘下。蠟燭重新點燃后,群臣頭上皆無帽纓,那摸楚王愛妃的人自然也不好找了。后來那個犯了彌天大罪的人知恩圖報,在戰(zhàn)場上總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天上,太陽還讓月亮繼續(xù)蠶食著,他變成農歷初六初七的月牙了……變成初三初四的新月了,變成鵝毛月了。天幕已演化成茶藍色,我在天幕上搜尋,希望看到金星和水星,可惜沒有如愿。我取下濾光鏡,覺得天宇間比先前更暗淡,茶色或橘黃的顏色更深,看遠處的地平線,那橘黃的霞光也更耀眼;天氣也更涼爽了,有風輕輕吹來,感覺是有點冷颼,不知這風與日食有無關系。旺旺旺!一條狗沖著太陽高吠;而對面的屋梁下,燕子已然蹲在窩邊;有蝙蝠從檐下飛出來,劃一道弧又飛回去;草叢里,有蛐蛐在顫聲鳴叫;那棵苦楝樹上的一條蟬,悠長的歌聲里明顯帶著焦慮和擔憂。我靜靜佇立,感受著非常時期的非常現(xiàn)象,感覺是新奇、興奮、也還有點擔憂和驚恐。天邊似有隱隱的轟鳴,但愿是“社會現(xiàn)象”而不是“日食”期間的自然現(xiàn)象。
可惜,我所處的武岡不屬“日全食帶”而屬“日偏食帶”。在我的濾光鏡中,那彎“鵝毛月”沒有最后引退,他堅持著,堅持著,挺下去,挺下去,也許覺得不能再細了,不能再細了,于是“物極必反”,就漸漸變大,變大,那弧缺的方向也變了,變成對著左下方了。也就是說,我看不到“食甚”和“生光”那最動人心魄的景象,當然,天文學家們津津樂道的日珥、日冕、鉆石環(huán)和貝利珠的奇觀也無緣觀賞了。我若有所失,悵然惘然;我仍佇立原地,目睹太陽一點點變大,直到復原,——一個天大的玩笑結束,天地大吉。
這次號稱五百年一遇、從發(fā)生到結束有兩個多小時的日全食,有些人竟也把它當作與己無關的玩笑,玩笑嘛,玩笑者的事,與別人無關。我所處的這條偏僻小街上,在天幕上玩笑進行的期間,就有四個老者圍坐著打麻將,“十萬八千里”以外的事一點也沒有驚擾他們,太陽被吞噬了一大片遠沒有被別人和了一盤牌感到心痛;還有一個老嫗在自家的門前坐著打盹,腦袋一栽一栽的,很是投入;有一個中年人拉著板車慢慢從街這頭走向那頭,板車上一個小匣子里播放著“涼拌粉、米豆腐”的廣告,他平視著前方,關心的是有沒有顧客;有幾個小伙子駕著摩托從街上疾馳而過,……他們不關心渺遠的天上的事,以為天上的事不須他關心,即使是五百年一遇?!麄兊乃枷牒托袨槲乙詾椴槐刂刚?。但是我又想起這樣一件事,1950年代,我生活的這一區(qū)域發(fā)生了一次月食,那天晚上,我們村里好多人——老人、婦女、兒童都從床上起來,使勁敲銅鑼、敲鐵鼎蓋,一邊敲一邊喊:“天狗收月,大家來救!”五十多年過去了,由關心“天狗收月”到無視“天狗收日”,難道僅僅是因為“科學發(fā)展”了,人們“不迷信”了?為什么在這非常時期,動物們有非常的舉動?它們也許亦知道月亮是在和太陽開玩笑,但即使是開玩笑,也需要認真對待,不能掉以輕心。在某些時候,動物比人有靈性,它們也許更懂得太平洋一個小島上蝴蝶扇動翅膀,會引使加勒比海刮起颶風的道理。
一代詩雄郭沫若先生并沒有把“天狗收月”的“迷信”棄之不管,而是反手抓住,琵琶起舞換新聲,借題發(fā)揮,一曲《天狗》,絕妙地表達了一種并吞宇宙、沖決羅網的英雄氣概,何其壯哉。幾年前,我的一位文友非常強烈地抗議天文學家把冥王星作為地球第九大行星的資格開除,他所撰寫的文章中流露出的情緒,比自己的親人因一點瑕疵而被公司開除還激憤。沒有幾個人是郭沫若,能有那樣豪壯,也不必效法我那位對冥王星情有獨鐘的朋友;但是,我覺得,對發(fā)生在天上或人間的玩笑總要有所了解,這樣才好決定對付的態(tài)度,全然不聞不問,總覺不妥。一代哲人馮友蘭先生在《人生的境界》里說:“一個人可能了解到超乎社會整體之上,還有一個更大的整體,即宇宙。他不僅是社會的一員,同時還是宇宙的一員。他是社會組織的公民,同時還是孟子所說的“天民”。有這種覺解,他就為宇宙的利益而做各種事。他了解他所做的事的意義,自覺他正在做他所做的事。”馮先生認為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天地境界。要達到這種境界,當然難,但“為之,則難者亦易也”。
2034年和2035年,我國還將出現(xiàn)兩次日全食,即還將有兩次天大的玩笑在我國一些地區(qū)的天穹演播。那時候,科學更發(fā)達了,人們的觀念也更加新了,他們的態(tài)度會是怎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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