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岡密碼之五 最后的接生婆

寒潮小巷,月?lián)崾瘶?,從石牌坊水瀉的月華,到潘家院子靜謐的雨夜,直至大成殿檐角的風(fēng)鈴?fù)沓岫瑢⒈M,元宵稍縱,穿城河嗚咽而流,古城懷揣那份灰白的心思,企盼著一種努力呱呱墜地。

幾乎整個城市都在等待母親的分娩!
母親的腹部已隆起如南山,馱著我,已近十月,坐下起身都顫顫巍巍,一手扶腰,一手扶桌,才能支立。我可以想象,從一個半夏,到一個寒秋,再到一個早春,十月懷胎之艱辛,化龍橋驤龍橋是可以見證的。其時,我仍然躲懶般在母親溫暖的胎衣里不愿離開。母親起初還在文廟老杏落葉中穿梭,在穿城河秋色的殘陽里尋覓散落河灘的白果,盡管蹲下與站立已頗費周折了。母親仍然馱著我穿過殘墻與雨巷,只是肚腹高隆讓人不忍。

許多年前,有一個叫陳小手的,被軍閥孫傳芳手下的一個團(tuán)長叫了去。團(tuán)長的姨太太正在偏房殺豬般嚎叫,難產(chǎn)。接生婆們呆若木雞,幾個士兵用槍頂著她們的頭。
團(tuán)長無計可施,遲疑半天,才對副官說,去把陳小手叫來吧。
陳小手果然被聯(lián)軍押了過來,人很單瘦,穿短褂,手奇小,荑脂般柔軟。陳小手被引到產(chǎn)床前。姨太太額頭發(fā)潮,汗?jié)裨启W,魂魄跑了一半。團(tuán)長目送小手進(jìn)去,半袋煙功夫出來。陳小手若無其事說:恭喜團(tuán)長,是個少爺!團(tuán)長引小手來到備好酒席前,排出大洋二十塊,小手說禮太重,客氣推辭,團(tuán)長很堅決,救了賤內(nèi)兩條命哩。陳小手說,多謝團(tuán)長,收了大洋,上了白馬,馬還沒奮蹄,團(tuán)長的盒子炮響了,陳小手栽下馬來,團(tuán)長罵咧:媽的,老子的女人也敢碰!非常的憤憤不平。

這篇小說是汪曾祺所寫,得過全國獎,小說名《陳小手》,講的就是一個叫陳小手的男接生婆??上?,接生婆是迎接生命的第一道晨曦,但屬下里巴人,命隨便就給了人。
這是小城的初春,在田野河川,在小巷老院,在青石板的印痕里,資水流經(jīng)之處,青蔥的樹林之間,生存著許多接生婆。從古至今,這個城市的香火生生不息,與他們的存在密不可分。
天地西江遠(yuǎn),無家問死生。小城香火,仍然搖曳,他們,卻燈花窗剪,把呱呱墜地的生靈,帶進(jìn)了這座古老的城池,也使大街小巷,浮滿醉人的童謠。他們都是迎接小城新生最早的一幫人。盡管他們不起眼,盡管他們的命賤如陳小手,但仍有許多生命銘記他們。

木貨街是鰲山坪這棵樹分出的一個大枝杈,往南延伸,直達(dá)西直門。在街的東邊,有個小城人消遣時光的所在,光明電影院。木貨街是木工坊集中所在,既住了許多木匠,又分布著木匠的作坊,才稱木貨街。
木貨街住了個接生婆陳老蓮,陳老蓮遠(yuǎn)近聞名,住在木貨街一個殘院的偏房里,解放前,做了鄉(xiāng)紳潘老爺?shù)男?,解放后,政府讓她單獨過,一夫多妻當(dāng)然不行,陳老蓮成了孤雁,獨自棲息在木貨街。陳老蓮聞名是由于她嫻熟的接生技巧,與做小無關(guān)。
陳老蓮接生,無師自通。
小城有個頗為尖刻咒詛的稱謂:產(chǎn)難鬼。也就指生產(chǎn)時一命歸西的女人,咒人為產(chǎn)難鬼,是要發(fā)泄何等的仇恨!
在我的長篇小說《女墻》的序言里,我寫了女人一輩子的兩場“豪賭。”賭,是蘊(yùn)藏著極大風(fēng)險的,不慎,便會一敗涂地。一場是“嫁人”,一場是“分娩”。女怕嫁錯郎,嫁錯了,一輩子毀了半輩子,但許多女人嫁人,是頗為盲目的,所以在人世故事里的許多章節(jié),便有“紅顏薄命”或“豬拱白菜”的橋段。女人“分娩”,類似于過“生死關(guān)鬼門關(guān)”,有些女人過不去,便成了“產(chǎn)難鬼?!?nbsp;

陳老蓮手下無“產(chǎn)難鬼”。小城人分娩請她,似乎上了保險,無故多幾分安全來。
桃花夭夭,春水洋溢,在萬物葳蕤的季節(jié)里,母腹中的我這次真的按捺不住,春色乾坤,滿眼芬芳,我開始掙脫胎衣的束縛,噴薄而出。外婆一干人頓時手忙腳亂開了。
羊水破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快請陳老蓮!
初識陳老蓮,便是這個我按捺不住的黎明時分。其時,在一抹晨曦間,在薄霧恭送之下,陳老蓮走進(jìn)了潘家院子鵝卵石的小巷。
陳老蓮應(yīng)屬“小家碧玉”型女子,真的被潘家大老爺“拱了”。當(dāng)陳老蓮聽到母親的呻吟,神定氣閑,胸有成竹,對焦急的外婆講,去燒水吧。她接過外婆手中一摞大紙(很粗糙的紙,絳黃色,紙面仍可見竹纖維,主要用于吸水),塞于母親胯下。一切水到渠成,有陳老蓮在,產(chǎn)屋里氣氛都安詳了些。
母親,陳老蓮,外婆,胎中的我,生旦凈末丑齊了,接生大戲開鑼。這場大戲,注定烙上百花盛開的印痕。我急不可耐,鼻孔里全是血腥氣,那是母親溫暖的床第,而我,只能沖出母親的生門,才可以牽住母親的手,在草原,在大漠,在丘陵里徜徉。
隱約覺得,母親快筋疲力盡了。陳老蓮淡然說,還好,胎位正,只是小家伙大了些,再使點勁,他要出來了。母親使勁,骨頭嘎嘣響,這是最后的元氣。我感到了陳老蓮溫婉的手,還有清晨那股春天的香薰之氣,中和了母親腰部最后幾綹精氣。陳老蓮的手指伸進(jìn)生門,扶我的頭,扶穩(wěn)了,猛一使勁,挾裹著一噴血水,我被硬生生拖了出來,嗓門大開,我嚎出了生命的怒吼!
陳老蓮拿出略銹的剪刀,剪斷臍帶,抱我至冒著蒸騰熱霧的澡盆前,迅速擦去血腥,嫻熟裹包了我。哭什么哭,好著哩。我聽出了陳老蓮的嗔怪,她把我隨手遞給了外婆,說,這么大個家伙,七斤差不了的。順產(chǎn)應(yīng)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我看見母親疲憊的微笑。
前不久,我去了鰲山坪,尋覓潘家院子,去看看曾埋胎衣之地,那是我生命之初的“一居室”,房齡十月。院子沒留一點痕跡,院子后埋我“胎衣”之處,更加找不到了。我記得外婆與我講:胎衣埋在院后,穿城河畔的豆莢地里。穿城河再無淺灘,有的只是直立的河堤,而今,怕是東南西,找不著北了。

小城,接生婆不再有,女人分娩,直奔醫(yī)院。陳老蓮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香消玉殞,被葬予放生街東向的亂葬組。想來,也過去40多年了。
恰離了綠水青山那搭,早來到竹籬茅舍人家。尋覓的點滴蹤跡,在墳塋鎖山的亂葬組,也影訊全無。醉了山童不勸咱,白發(fā)上黃花亂插。這天,變起來還真快,在內(nèi)心,給曾經(jīng)的陳老蓮,留個牌位吧。
許多個曾經(jīng)的存在,說沒便沒了。
只有資水是個意外,不舍晝夜,往東而流。
(回望武岡過去的歷史,就像念叼芝麻開門的魔咒,似乎打開了座座寶庫,原來我的故鄉(xiāng),搖曳了這么多傳奇。請關(guān)注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