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石山上,有一種葉子橢圓開黃花的多年生灌木,長得比人高,桿子拇指粗細,莖上全是尖刺。它叫黃牛刺,寓指刺很厲害,連黃牛都害怕。
石山上有黃牛刺,也有其它植物,如小樹、茅草、蕨類及各種叫不出名的大小灌木。
當時鄉(xiāng)下的農(nóng)家,差不多家家戶戶砌有柴火灶。填入灶內(nèi)充當燃料的柴火,就來自于屋后石山上各種各樣隨處可見的大小植物。
鄉(xiāng)下人砍柴,很懂得統(tǒng)籌。很少有人專門為砍柴而砍柴,一般都是邊看牛邊砍柴,牛吃飽了,柴也砍好了,然后再邊趕牛邊挑著一擔柴回去。
一般人砍柴,都不砍黃牛刺。黃牛都怕的刺,人當然也怕。唯有我父親,好像對黃牛刺情有獨鐘。他砍柴,十有八回,都砍黃牛刺。問他原因,父親說,黃牛刺含油高,耐燒,火力猛。
父親砍黃牛刺的情景,我現(xiàn)在還有印象。只見他雙手抓緊茅鐮刀,照著黃牛刺根部猛砍,嘩啦啦放倒一大片。父親并不急著去收拾它們,而是讓他們被山上的太陽曬著,被風吹著,被雨淋著,讓它們枯著。
過些時日,父親帶上扦擔草繩進山,把這些干得差不多的刺柴,用個木叉子叉成兩堆放在捆柴的草繩上,再用穿著厚膠鞋底的一只腳,用力踩在柴堆上,雙手緊拉草繩上的活扣,捆個嚴嚴實實,扦擔兩頭一插,一頭一捆,往肩上一扛,輕輕松松就挑了回去。
黃牛刺柴填入灶膛燒時,不能用肉手去抄,只能用火鉗來夾,這樣才不會傷手?;鹆Υ_實威猛,適合煮大鍋的豬潲。
砍柴燒火煮潲,對我這樣的懶人而言,都是苦差使。作為農(nóng)家子弟,我多少做過這些粗活。粗活有如酷刑,往事不堪回首,寫到這里我都不想回憶了。但既然寫到了黃牛刺,我就不得不說說黃牛刺蟲。
一說起黃牛刺蟲,我卻開始饞得流口水了。
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小時候,曾把這種蟲子當美味吃過嗎?
有人顧名思義,黃牛刺蟲,就是黃牛刺身上長的蟲,對吧?
錯,這話只說對一半,黃牛刺葉子上有大青蟲,毛毛蟲,但它們都不是我說的黃牛刺蟲。
我說的黃牛刺蟲,是一種鉆進黃牛刺莖桿里吃木髓的蛀木蟲。白色的,肥胖的,像蠶蛹一樣的,可以烤來吃的肉蟲。
五六歲時隨父親進山,父親看??巢?,我跟螞蟻說話,學(xué)小鳥唱歌,自得其樂滿山玩。
父親砍完柴后,還有大把時間。父子倆隨便找塊山石坐下,子問父答,父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我提出的各種問題。
跟父親在山上親密相處的日子,那是我最快樂的童年時光。
有一天,父親神神秘秘地對我說:“崽,你想吃油渣么?”
我笑:“想吃,油渣好香,你有嗎?”
父親點點頭。
我就把手伸到他面前,他卻沒能掏出一塊半塊油渣來。只是拿出火柴,隨手撿了些細干柴棍子,引燃干草,就地在石頭上平滑的地方,生起一堆火來。
我饒有興趣地看著,心想難不成父親身上還揣塊肥豬肉,要在山上生火架鍋,為我炸出幾塊豬油渣來?
父親沒有架鍋,也沒有拿出肥豬肉,而是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塑料鹽袋子。這鹽袋子以前他用來裝旱煙絲,現(xiàn)在煙絲沒了,里面裝了十幾條白胖胖的小指粗細的大肉蟲。白肉蟲有點像蠶寶寶,不過身子沒蠶寶寶透明,而是白中泛黃,肥得通身上下像涂滿豬油膏子。
父親似乎有備而來,身上竟還帶著一根細鐵絲。鐵絲一頭有尖,他從袋中捉一條蟲子,再用細鐵絲的尖頭從它身子正中穿過去,像穿黃鱔泥鰍一樣,一連穿了好幾只。然后放在火上,用手翻來覆去轉(zhuǎn)著圈燒烤。沒幾下子,白肉蟲就烤得滋滋叫,渾身冒油,油多得滴下來,掉到火灰里,滋溜溜響。
我聞著噴噴香,口水咽不停。
父親指著手中鐵絲上的蟲子說:“看到了嗎?這黃牛刺蟲全身都是油,烤熟后比油渣還香。”
我一楞:“爹,這蟲子是長在黃牛刺身上的嗎?”
父親說:“是啊,黃牛刺蟲是一種蛀木蟲,蟲媽媽專選那種長得又大又粗的黃牛刺,在它的桿子上鉆個孔,下個蟲蛋放在里面,蟲蛋孵化后,這種蟲像蛔蟲長在人肚子里一樣長在黃牛刺桿子芯芯里,吸木髓喝木油,長得肥實著呢!”
“噢,這樣……”我瞪著驚奇的眼睛,似懂非懂。
父親卻移開了鐵絲,有點手忙腳亂:“燒焦了,燒焦了,蟲太多油了,差點就燒焦了,現(xiàn)在熟了喲,可以吃了啰!”
父親小心翼翼,順著鐵絲尖兒取下一個蟲子。蟲體萎縮,色澤焦黃,通身油漬,真的好像一粒剛從熱油中撈出來的豬油渣。因為燙,父親把蟲子攤開放在手心里,用嘴輕輕地呵著,以驅(qū)趕蟲子身上的熱氣。待蟲子涼了點,父親再仔細地用手掐去了蟲子頭尾上的一點點油皮。
父親將蟲子掐頭去尾后,就用兩根手指夾著蟲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逗引我。
我聞到油葷的香氣,口張得大大,口水順著兩邊的嘴角流淌,此情此景就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雛鳥,等著鳥爸爸捉蟲子喂食呢!
父親說:“現(xiàn)在可以吃了,我把蟲子的尖嘴和屁屁掐掉了,剩下的全是肉了。”
父親的手指剛沾我的嘴,我就冷不防一口連蟲帶手指噙住了。
父親迅速從我嘴里抽出手指,嗔怪說:“哈巴崽,你是餓牢里放出來的??!”
我笑,不語,烤熟的蟲肉在舌尖上翻滾,又香又脆的感覺刺激著味蕾,有一種豬油渣的肉香味,不,比豬油渣更香更脆,還有一種特別的木質(zhì)清香。
父親憐愛地看著我,不停地問:“我沒騙你吧?跟吃油渣差不多吧!這種蟲一烤熟,丟到嘴里,落口香融。這是我們這里最好吃的蟲子了!我們小時候沒肉吃,經(jīng)常在山上找這種蟲子燒來吃!”
我點點頭,將舌尖在口里飛速打了幾個轉(zhuǎn)兒,“咕咚,咕咚”,嚼碎的蟲肉混著口水,一下子全部咽進喉嚨深處去了。
我再一次把嘴張得大大的,等著父親再次填喂。
……
黃牛刺蟲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好吃?我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也在不停地叩問自己。我一度停下筆來,眼放遠處,凝神深思,似乎要找回二十多年前的那種溫馨記憶。
五六歲的我,當時身材瘦小,分明有點營養(yǎng)不良。父親說他小時候沒有肉吃,難道我的小時候就天天有肉吃嗎?沒有。鄉(xiāng)村的農(nóng)家,仍然是那么貧寒。父親已經(jīng)盡他最大所能,給我盡可能多的營養(yǎng)補充。吃蟲子,吃這種高蛋白的黃牛刺蟲,也許正是父親所能想到的為我增加營養(yǎng)的方法之一吧!
黃牛刺蟲,今天的我依然將它深深憶起。也許不僅僅是因為它的肉香,更可能是我對父愛親情的感恩,對童年清貧生活的深深緬懷吧!
按照父親教給我的方法,待我能獨立上山放??巢竦臅r候,我也掌握了找黃牛刺蟲的方法。
首先,要找那些莖桿最大最粗的黃牛刺,刺大蟲才肥大;其次,要仔細地注意檢查黃牛刺的桿子或根部,是不是掉有陳舊和新鮮的粉末狀木渣,蟲子天天吃天天排泄,可以順著木渣子的痕跡找到莖桿上的蟲眼;然后,你把這根帶蟲眼的黃牛刺砍倒,削去它的枝葉和莖上的尖刺,順著蟲眼將莖桿劈開,就會發(fā)現(xiàn)空心的刺桿子里,正藏著一條肥胖憨厚的白色肉蟲。這,就是父親所說的能吃的黃牛刺蟲。
事實上,除了父親帶我抓蟲子吃過。我們那地方,在我的成長年代,其實根本沒有吃蟲的習慣。我和父親,無疑成了當時當?shù)氐谝粋€吃蟲子的人。
我曾經(jīng)按父親教給我的方法抓到蟲子,烤熟后邀請身邊的伙伴共同分享,他們差不多十之八九只是圍觀,幾乎沒有哪個敢食。最后總算有一兩個膽大的家伙,見我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把蟲子吃了,這才躍躍欲試,嘗試著吞下一只兩只烤熟的蟲子。他們也大叫好吃,直至后來找蟲子的興趣,竟然遠勝于我。記得其中一個家境稍好的人曾悄悄告訴我,將蟲子拿回家,用菜油焦炸,味道遠比火烤的好。
后來我出來廣東打工,跟廣東人接觸多了,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廣東人天上飛的飛機不吃,地上跑的汽車不吃,水里游的輪船不吃,其它的全都敢吃!廣東昆蟲大餐菜譜上,什么禾蟲、竹蟲、蟑螂、螞蟻、蜂蛹、肉蛆……還有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蟲子,竟然全是他們的搶手貨和招牌菜呢!
在廣東,我曾經(jīng)吃過一道蟲子菜,叫禾蟲蒸雞蛋。據(jù)說是那家廣東餐館的招牌菜。當時與我同桌的全是外省同事,他們看著蒸雞蛋里面模七豎八躺著的長蛆一樣的禾蟲,個個面面相覷,遲遲不敢下箸。唯有我,入鄉(xiāng)隨俗,心隨箸動,大快朵頤,最后竟一個人將這盤比海鮮還貴的蟲菜消滅得一干二凈。
當同事們的目光齊刷刷射在我身上,個個臉露訝異之色時,我突然想起了家鄉(xiāng)的黃牛刺,想起了親愛的老父親,想起曾經(jīng)吃過的烤得噴香的黃牛刺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