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現(xiàn)在住在月塘黃家背底的山腳下老牛欄那里,離我家很近。
和尚不是真的和尚,是那種家屋里死了人,要他去敲敲木魚誦誦經(jīng)的民間法師。
和尚有老婆,有三個女,還有一個抱養(yǎng)的兒子。
和尚與我父親同年,他的兒子與我同歲。父輩之間的關(guān)系不錯,子女之間也玩得來,過年過節(jié)常有走動,算是很熟悉的兩家人了。
我父親與和尚一起長大,知道他很多事情,有時候心情好,就會在人前調(diào)侃和尚小時候的趣事。
和尚幼年喪父,全靠寡母二世娘帶大。但畢竟家貧,缺衣少食,所以小時候身材單薄,人長得干瘦如柴,口倒有點異相,越長越闊,像個撥趕(鄉(xiāng)下一種捕魚工具,竹制的篩子,口闊肚小,適合于溪圳捕魚。捕魚時用此工具放于水中,人于稍遠點地方用撥子撥水趕魚,等魚進入竹篩內(nèi),即起水捕捉)。
有一天,有鄰人之子,手里拿著幾個粑粑在吃。和尚看到了,直咽口水,于是主動上前搭訕。
和尚對鄰人之子說,我們今天打個賭好么?
鄰人之子很奇怪,打賭?打什么賭?
和尚說,你信不信,我可以把我的拳把子整個兒放到我口里去?
鄰人之子說,你哄鬼,我不信。
和尚說,那我要是做到了呢?
鄰人之子倒很爽快,你要是做到,我手上的粑粑全部給你吃!
這下正中和尚下懷,和尚就是在等他這句話。
沒等鄰人之子回過神來,和尚的一個拳把子已整個兒塞進了自己的嘴里,另一只手巴掌卻五指攤開,早已伸到了鄰人之子面前。
鄰人之子只得愿賭服輸,把手中的幾個粑粑全放在了和尚的手板心里。
和尚這個高興勁啊,那可真是甭提了!估計他這個把戲,私下里早試過好幾回了,現(xiàn)在得了這個巧宗,他怎能不得意忘形呢?
但人算不如天算,正所謂樂極生悲,和尚算計了別人,沒想到把自己也算計了。
為啥?沒啥,就是和尚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拳把子竟然拿不出來了。他想把拳把子從口里退出來好去吃粑粑,卻猛然間悲哀地發(fā)現(xiàn),他的拳把子卡在嘴巴門口,竟出不來了。
和尚一下子憋得臉色鐵青,叫也叫不出,哭也哭不出,最后竟搞得自己五官變形,四肢抽蓄,把鄰人之子嚇得半死,這才急急忙忙去叫大人來解救。
和尚是家中獨子,一根獨苗一滴黑血?。」涯付滥镆幌伦蛹钡昧駸o主,哭得呼天搶地。
哭聲驚動了黃家院子里的臭和尚。
臭和尚正在自己的木樓上睡覺,突然聽見樓下院子里吵得厲害,就起身來看。見和尚這個樣子,他微微一笑,連忙安慰二世娘,沒事,沒事,讓孩子跟我到樓上去,我有法可解!
于是臭和尚就帶著和尚上了他家的木樓,也不知臭和尚使的是什么法,沒過一會兒,和尚竟沒事人一樣蹦蹦跳跳嚼著粑粑下樓來了。喜得他的寡母二世娘,對著臭和尚倒頭就拜,嘴里大呼臭和尚是個活神仙。
臭和尚其實也不是真和尚,也只是一個家屋里死了人,才被喊去敲敲木魚誦誦經(jīng)的民間法師。不過據(jù)說他很有法道,法事做得相當好。他被人叫作臭和尚,傳說是因為他常年不洗腳,腳臭得出了名才得了這個綽號。
臭和尚也是有老婆的,只是老婆一直沒有生育,算是絕后了。后來臭和尚從別人家過繼了一子,這才解決了絕后的問題。
臭和尚后來成了和尚的師父。和尚能繼承臭和尚的衣缽,據(jù)我父親考證,原因有兩個,一是臭和尚的繼子打死也不肯學(xué)他那套;二是和尚天生就有做和尚的慧根。
何為慧根?其實我也不懂,不過有以下事例可以作為佐證。
話說臭和尚救了和尚后,和尚就經(jīng)常去找臭和尚玩。臭和尚也很喜歡他,就慢慢開始教他識字和誦經(jīng)。和尚也很勤快,天天躲在臭和尚的木樓上拿腔拿調(diào)咿咿呀呀念經(jīng),倒也蠻像回事。
和尚的慧根是在一個黃天白日的正午顯現(xiàn)出來的。當時臭和尚有事外出,留和尚一個人在木樓上誦經(jīng)。
和尚當天可能心情極佳,念到起勁處,誦經(jīng)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后大到全院子里的人都能聽見。突然,誦經(jīng)聲像斷了根墨線一樣嘎然而止。但緊接著,院子里的人馬上又聽到了和尚驚恐萬分的尖叫,不,實在是殺豬一樣的嚎叫!
二世娘和院子里的一些大人聞得聲音不對,立馬沖上樓去,卻發(fā)現(xiàn)和尚正呆坐在木樓的一個角落里縮成一團,眼睛睜得周圓,眼光直直的,嘴巴張得大大的,看到人來,已經(jīng)是眼珠子不會轉(zhuǎn),嘴巴不能說的情狀了。
二世娘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把和尚抱在懷里搖晃著焦急地呼喚,寶啊,你撞見什么了?和尚在娘的懷里,好容易慢慢緩過神來,好久才說,他正念著經(jīng),念得正起勁,突然屋子里進來一大群人來,什么樣的人都有,可他一個也不認得,他們進來就圍著他,有的摸他的臉,有的拉他的手,有的捉他的腳……他一下子就嚇哈了!
和尚清醒過來正要起身的時候,臭和尚也從外面辦事回來了。二世娘拉著他求救,臭和尚卻很高興,摸著和尚的頭說,這孩子有慧根,有慧根,天生就是吃和尚這碗飯的。他剛才撞見的不是鬼,是菩薩,他經(jīng)念得好,菩薩都跑來看他了。你讓這孩子跟我吧,做我的弟子,也算是學(xué)到門吃飯的手藝。
二世娘也是個開通的人,在月塘這個窮地方,當和尚雖然名聲不大好聽,但有吃有喝有錢花,也蠻好,于是就同意了。和尚這才正式拜臭和尚為師,開始跟著臭和尚行世主做法事。臭和尚死后,經(jīng)過多年歷練的他,已經(jīng)可以獨立行世主做完所有法事了。
在月塘及其周邊地區(qū),和尚在鄉(xiāng)人中口碑極好,大家評價他沒師父臭和尚“餓”,對錢財和東西看得輕,一些做法事的祭品,主人家給他,他就帶,不給他,他也沒意見;每行一個世主,他都會做百客人情,逢上關(guān)系好的,他還免費送人情工。
和尚因有好的人緣,生意就特別好。在我的印象中,德江垅里及周邊村子,其實有好幾個行世主的和尚,可有些主人家,只要和尚有空忙得過來,天遠地遠也來叫和尚去做法事。有一次我和父親在路上碰到他,看他行色匆匆,父親問他去哪里?他遞了一根過濾嘴煙給父親后卻連聲叫苦,說今天要行三個世主,楊家一個,東莊一個,嶺上還有一個。
和尚生意好,錢自然掙得多。家里養(yǎng)四個孩子,不僅有吃有穿,經(jīng)濟還很松活。后來隊里的牛欄屋場坐價賣,他就出錢買了下來,從黃家院子的木屋里搬出來到磚屋的牛欄里住。沒過一兩年,又將舊牛欄屋改成了一座新紅磚屋。不過他的子女沒一個愛讀書,好像都只念到小學(xué)畢業(yè)或沒畢業(yè)的樣子。
和尚抱養(yǎng)的兒子,在家排行老三,小學(xué)和我同班讀書,人哈壯哈壯,但成績一點也不好。他力氣比我大,打架我不是他的對手,但和我打翻板(兒時的玩具,紙折的方塊,有正反面之分,打翻過來即贏),他老輸。
有一次,我在和尚新屋里和他兒子打翻板。打了一個上午,贏光了他兒子所有的存貨。他兒子急了,在家里到處找紙折翻板。后來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本墨筆寫的破舊的大書,我記得那書全是牛皮紙,紙上寫的全是墨筆字,好像行楷的樣子。他這個哈巴崽,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撕下幾頁就折起翻板來。剛好和尚從外面回來,一見此狀,立馬奪過書來,還用力打了兒子幾下。他兒子起身就跑,和尚似不解恨,還在后面奮起追打,嘴里痛心疾首咬牙切齒大罵,你果個敗家了,你果個敗家子,我今天打不死也要打死你!
我當時覺得奇怪,不就一本破書嗎?他還真當是個寶貝?。【突厝グ堰@事和父親說了。父親對我說,哈巴,那是他的經(jīng)書??!和尚用的教課書咧,他師父臭和尚傳給他的,你說寶貝不寶貝呢?
我讀書五六級的時候,開始接觸武俠小說,一看到小說里寫到什么《金剛經(jīng)》、《易筋經(jīng)》等都是武林秘箋時,我的心里就動動的,就老想到和尚那本經(jīng)書。臭和尚傳給他的經(jīng)書,會不會是一本失傳多年的武林秘箋呢?我一想到這里,就恨不得自己馬上有絕世的輕功,穿上緊身夜行衣,蒙臉夜行,悄沒聲息地潛入他的家中,然后將經(jīng)書盜走,并潛入月塘嶺上哪個山洞修煉,最后練就一身絕世武功,獨步武林,揚名天下!
為了再睹經(jīng)書真容和實現(xiàn)自己的武俠理想,我還真是用盡了心思咧!
我找和尚的兒子套近乎,千方百計想從他嘴里知曉經(jīng)書的下落。我說你爸經(jīng)念得那么好,是不是有一本專門教他念經(jīng)的書?和尚的兒子說,不會吧,我從沒看他念過什么書呢?我家現(xiàn)在沒一個肯讀書的,哪里還有什么書呢?看來這小子連上次挨打的事也忘了,別說再要他找什么經(jīng)書了。
我從家里偷了父親的一包好煙,見了和尚就客氣地發(fā)一根,然后沒話找話和他套近乎,叔,你記性那么好?會念那么多經(jīng)?你是不是有一個上面寫著怎樣念經(jīng)的經(jīng)本子啊?你那經(jīng)本子能借我看一下么?
和尚就詭秘地一笑,我哪有經(jīng)本子??!學(xué)我們這行,都是師父口傳身授,沒有文字記載的咧!
我左問右問,口水說干,一包煙發(fā)完,和尚都是這么回答我。我心里很不爽,我明明見過他有經(jīng)本子的,他怎么就說沒有呢?也不拿出來給人看呢?唉,真是個狡和尚??!
和尚的經(jīng)念得到底好不好?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因為我從來就沒聽懂他念的是什么經(jīng)。我三叔死后,就是請和尚念的經(jīng)。當時我高中都快畢業(yè)了,做法事的時候,我就跪在離和尚不遠的地方,他嘴里念個不停,我豎起耳朵細聽,想聽清他念些什么,可一句也沒聽懂。
也許,和尚經(jīng)書還是有的,只是不愿示人而已?;蛘咭部梢岳斫獬?,我還沒有當和尚的慧根,終是無緣去見識經(jīng)書吧!
2005年,和尚在山上看牛,不小心跌了一跤。扶起來的時候,竟眼斜嘴歪,半身不遂了。醫(yī)生說這是典型的中風(fēng),要臥床靜養(yǎng),能不能恢復(fù),還要看他的造化。
和尚的兒子,本來在東莞虎門打工,現(xiàn)在父親臥病在床,家里只剩老母一個,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早嫁人了,工是打不成了,只得回去,一邊種田,一邊照料家里。
和尚的兒子在虎門打工期間,我雖在沙田,偶爾過虎門找老鄉(xiāng)玩,也碰到過他幾次。他主要在虎門收水泥袋子,錢是可以掙不少,但干的卻是苦力活。我和他聊過幾次天,對他的情況有一點了解,當時他還找到對象,只身一人和一些老鄉(xiāng)在虎門混日子。
因和尚的兒子是抱養(yǎng)的,按和尚的打算,本是準備將自己小女兒配給繼子的??衫^子和小女兒是一對冤家,從小打到大,誰也看不上誰。他的小女兒在虎門打工還不到一年,就跟著同廠的一個男仔嫁到四川去了,現(xiàn)在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和尚的兒子也不喜歡妹妹,妹妹嫁到四川,他只有高興沒有失落。當初和尚還打算壓著這對子女成親的,現(xiàn)在變化快過計劃,氣得他吐血。和尚還有想過要讓自己的兒子繼承自己的衣缽,可他兒子明確表態(tài),就是討米也不學(xué)他那套。為表明自己不做和尚的決心,這些年他兒子一直在外面打工,過年都很少回家,也把和尚氣得個半死。不知他的中風(fēng)跟這些事有沒有聯(lián)系?留于醫(yī)生和他自己去考證吧!
和尚的兒子從廣東回去的時候,考慮到父親臥病在床沒個消遣,就好心好意從廣東帶了一臺DVD和一些光盤回去。沒想到這一孝心的做法,竟在好長時間給他帶來了不少的麻煩。為何?聽我慢慢道來。
和尚的兒子帶回的DVD光盤中,其中有好幾盤是三級片。和尚自生病以后,不知是性情大變,還是在床上悟通了哪門子道理,竟是由色入空,由空入色,偏偏對三級片情有獨鐘。貓在床上看了第一個片子就豎指叫好,看了第二個竟連聲叫好,看了第三個早已是上癮成災(zāi)欲罷不能了。
兒子帶回的三級片看完后,和尚就天天催兒子去買新的片子給他看。剛好長鋪里有家人做影碟出租的生意,他兒子就去那里租片子給他看,據(jù)說他一天要看好幾個片片,有時竟連著看通宵。后來,長鋪里那個人家里的片片也看完了,他就催兒子上街去買。那一陣子,他兒子隔幾天就要進一次武岡城,或租或買,總得拿幾盤片片回來。
和尚喜歡看三級片的作為笑談事情傳出去后,多多少少影響了他兒子找對象。你想一想,哪個正常人家,敢把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兒嫁到一個喜歡看三級片的公爹身邊來呢?所以有人給和尚的兒子介紹的幾個對象,最終都以女方家長不同意而告吹。但和尚的身子卻在奇跡般好轉(zhuǎn),先是慢慢能下床,能說一些簡單的話,后來竟老樹逢春,身子竟恢復(fù)得七七八八,基本上也與常人無異了。當然,世主是不能行了,就算有人想請,他也不愿去掙那個死人錢了。
2006年,和尚的兒子終于說成了一門親事,女方是嶺上的,人模樣還可以,只是腦子有點問題。和尚的兒子在大人的極力撮合下,也沒什么意見,熱執(zhí)鬧鬧就把婚事辦了。
2007年初,和尚兒子的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八斤重的胖崽。和尚他老人家高興啊,因為做他這一行,傳說十個有九個要絕后的,可現(xiàn)在他媳婦頭胎就給他生個胖孫,他怎能不欣喜若狂呢?于是他三級片也不看了,天天抱孫子玩。
2008年,也就在前不久,我母親打電話給我,說和尚的兒子又生了個胖崽,現(xiàn)在和尚有兩個孫了。和尚現(xiàn)在可高興啦,碰上我父親還要笑話我們,說他是一個崽,我父親也是一個崽,他的崽下兩個崽,我父親的崽卻沒下崽(我生的是兩個女兒),所以我父親的崽當不得他的崽。真是人老嘴叼,這話刻薄得很,搞得我父親特別難受。
我母親說完這些,就試控性問我,你們還是再生一個吧?你們周家六兄弟,其余五個不是生崽,就是有崽有女,就你一個人兩個女。你要不生一個崽,以后要遭人罵被人笑的!我們兩個老人在人前也沒有面子,老被人看不起!
我聽到這樣的話題往往就很惱火,基本上都會沖母親大吼大叫,這問題你不要再說了,有兩個女我已心滿意足了,我生崽你抱孫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再考慮了!母親往往就很失落地掛了電話,我聽著那沉重的電話轟鳴,心里確實不是滋味。
我知道母親的意思,在農(nóng)村,沒個兒子,是很容易遭人笑被人罵的。小時候聽一些月塘人罵那些沒有崽的人家,最惡毒的話就是罵男人為和尚,罵女人為尼姑或寡婦。聽到這些傷人自尊的話,當事人有時是要被氣懵的啊!
不過說老實話,和尚說我當不得他的崽,就算只是一個玩笑,我也還真不服氣。好歹我還順利讀完高中,好歹我還在企業(yè)里當個主管,好歹我還在武岡城里買了房安了家,好歹我的兩個女兒還可愛還聰明,好歹我還能將心中的那種憤懣和郁悶用文字表達出來……
呵呵,扯遠了,管他有崽沒崽,管他和尚尼姑,生活還得照樣過!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總是沒錯!
2008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