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廣東多家工廠間輾轉5年后,他在一個中秋夜失蹤,只在月餅盒中留下一張文言寫就的字條。幾個月里,他的故事挑起了中國媒體關于人生意義的大討論,但直到今天,他仍沒有回來
2008年9月14日失蹤時,他是廣東南海某家具廠的學徒。那天是中秋節(jié),他在月餅盒內留下了一張字條:“終生役役而不見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所向,諱窮不免,求通不得,無以樹業(yè),無以養(yǎng)親,不亦悲乎!人謂之不死,奚益!”
羅煉,1984年出生,湖南瀏陽沙市鎮(zhèn)人,2003年南下廣東。他失蹤時,宿舍里除暫住證不見外,包括身份證在內的其他物件都未帶走。
羅煉失蹤12天后,廠方貼出通知,稱他長時間曠工,工廠單方面解除合同。宿舍床位悄然易主,被褥、書籍被清理后不知所終。而他的家人,如今還在焦急地尋找一切可能的線索。
不太合群的學徒工
“我總有一種感覺,他不適合做這行。”28歲的鄧豐如是羅煉的師傅。去年3月,羅煉被三姐夫朱建鋒介紹到廠里,跟著鄧豐如做學徒,負責為家具上漆。
油漆工是個耗時間也要體力的工種。譬如為一個兩扇門的衣柜上漆,“噴少了色淺,噴多了太重,兩邊還要均勻”,流水線作業(yè)外,還要將家具搬來搬去。到家具廠前,三姐夫征求羅煉意見,說工作很苦很累,月工資只有五六百元,但羅煉接受了。
身高1米73的羅煉略顯單薄,“他剛來時很多東西搬不動,說過很累,后來就慢慢習慣了”,鄧豐如覺得這個徒弟有點怪,“比較內向,不愛說話,從來是問一句答一句,不問就什么都不說。我跟他年紀差不多,從來沒把他當徒弟看,可就是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
同住的工友也說不了解羅煉,“他從不肯主動和我們談話,有點清高”。有人覺得羅煉很幸運,在家具廠有七八個老鄉(xiāng),但不善交往的羅煉卻顯得“不合群”,甚至有點孤僻。
羅雙歸算是和羅煉談得來的工友。工廠去年9月搬遷前,10人同住的宿舍里,羅煉分在靠門一張床的上鋪,羅雙歸住在對鋪,又是羅煉的“師兄”(跟同一 個師傅)。在羅雙歸的印象中,半年來羅煉只主動說過兩次話,一次是問出師后每個月能賺多少錢;另一次是說自己以前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時,踩著單車跑業(yè)務,一 個月把車座墊都磨爛了。
《莊子》的世界
羅煉的“不合群”不僅是話少。
“他很愛干凈”。工友們說,每天上工時間久了,衣服前襟各種污漬顏色混雜,手指間也是駁雜的油漆,不少人懶得洗就直接去吃飯,“他不會,一下班就去換衣服洗澡”。
他們每天早上8點上班,晚上10點半左右下班后,是一天難得的放松時間。所謂放松,“一般只有聊天和打牌”,羅煉卻習慣邊泡腳邊看一本厚厚的《莊子》。
“他的書我們看不懂,都是之乎者也”,同住的工友鄧彰合說,他曾翻過幾頁羅煉看的書,覺得太過深奧并不喜歡。他說,大家平日看的多是小說和雜志,工廠所在地較偏僻,能借到買到的書不多,“羅煉也找我借過書看,易中天的《品三國》,他看得比我還快”。
在三姐夫朱建鋒的家里,至今仍保留著許多羅煉的書,包括高爾基的《在人間》等。
羅雙歸說,閑聊、打麻將、斗地主的活動,羅煉大部分不參與,有時在一旁看也不做聲。剛搬到新廠時,廠里活計少,工人們常休息,羅煉也曾打牌,但僅有的幾次都非常謹慎,“手里的牌沒贏的希望,絕不拿底牌”。
他們也學著上網(wǎng)。綽號叫“黑牛”的工友說,一幫老鄉(xiāng)在QQ上互加好友,找MM聊天、在網(wǎng)上斗地主,羅煉有時也上網(wǎng),但他的QQ半年沒上線,號碼也沒老鄉(xiāng)知道,“要么看電影,要么在網(wǎng)上看小說”。
夜里工友們聊天,常常會談到女人。工友開玩笑說“廠里沒女工,這里是‘和尚班’”時,羅煉從不插嘴,偶爾玩笑開到他頭上,“他會很認真,總說‘你們別再說我了’”。
鄧彰合說,工友們無聊時,常常用手機和網(wǎng)友聊天,羅煉則不然,“他手機里沒幾條短信,只存著3個姐姐的電話”。
盡管工友們覺得他怪,但“他至少有時還和我們一起玩”,老鄉(xiāng)兼工友羅雙歸這樣評價羅煉。在許多工友看來,羅煉有一幫老鄉(xiāng)工友,住得離工廠不遠的姐姐、姐夫隔三岔五地操心問候,不應如此落寞。
“沒人真正了解他”
羅煉的打工生涯輾轉流離。羅煉2002年高三未參加高考,輟學讀職中。2003年以來,他先后到過深圳、珠海、中山、佛山,進過電子廠、制衣廠、印刷廠、咖啡廳,做過保安、油漆工,還跑過太陽能和房地產(chǎn)生意。
羅煉有三個姐姐,大姐和二姐在湖南老家,三姐和三姐夫在佛山做生意。姐姐們說,她們都不了解這個最小的弟弟,只懷疑母親2006年的死對他打擊很大。羅煉失蹤后,宿舍中留下一本撕得僅剩一篇的日記,三個姐姐從這篇日記猜測,弟弟的失蹤可能與母親之死有關。
“他心很高”,二姐羅娟說,弟弟跑地產(chǎn)時甚至還寫過一份計劃,想象著幾年后自己開幾家分店,甚至未來自己的公司怎樣上市,“很理想化的一個人,但真正做起來很難”。
羅煉的母親死于2006年,“在老家煤氣中毒,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意外還是自殺”,三姐羅蕊說,弟弟平日很少打電話回家。那段時間,卻幾乎每天給在老家的父親打電話,“只問吃飯了沒之類,一直打了半個多月,我知道他很孝順,是用這種方式來安慰父親”。大姐羅雅稱父親當時表示,老伴走了,自己為了兒子也要活下去。
“看了他留下的紙條,我曾想過他可能會想不開”,三姐夫朱建鋒說,周圍一帶幾乎找遍,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如果找不到他,我父親算是完了。”大姐羅雅很擔憂。
“(家里)沒人真正了解他”,羅娟說,或許是母親過世帶來的陰影,或許是家中獨子的心理壓力,或許是家人對其期望太大。三個姐姐心目中的弟弟已經(jīng)長大成人,雖然還沒有結婚,也不知道是否談過戀愛,“我們從物質上可以幫到他,他的想法方面并沒怎么關心。有時也不敢說他,也不能說得太重”。
(摘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