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趙勇就來到爛泥沖的水泉邊。
昨夜,路明從總指揮部回來跟他商量工作的時候,要他采取措施,一定在一、兩天內(nèi)把被塌方掩掉的水泉挑開,使泉水暢流。這事原來路明交代過高福業(yè),但高福業(yè)總是拖拖拉拉,雖說每天派人挑,但進展很慢,至今水圳里還只有一指深的水。且不說柳寨貧下中農(nóng)洗衣洗菜用水全靠這泉水,它還灌著兩百多畝水田,如果出現(xiàn)冬旱,說什么時候要水,就什么時候要水,不是好玩的事!趙勇接受任務(wù)之后,當即找高福業(yè)問這件事。高福業(yè)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枯著眉頭訴苦:“沒辦法呀,抽不出人力。錘道碴要創(chuàng)高工效,各排都比賽,這是為修鐵路,是大事,誰肯丟了西瓜揀芝麻,為個水泉派勞力?”趙勇聽不順耳,說:“這是群眾利益,誰說是芝麻!”高福業(yè)強詞奪理說:“究竟不能與國家修建鐵路這樣的大事比吧!我若強要排里多派勞動力,影響錘道碴,要犯錯誤呀!”趙勇見高福業(yè)一口一個歪理,總是把國家利益和群眾利益對立起來,氣得不行,也懶得跟他磨嘴巴皮,就說:“好啦好啦,你怕犯錯誤,這事你就別管了?!备吒I(yè)暗自高興,這樣他既推掉了擔(dān)子,又為自己前段拖延時日巧妙地作了辯解。
趙勇對執(zhí)行這場病愈回連后的第一個任務(wù)十分認真,一大清早就來到泉邊實地勘察。他圍著那直徑不過五米的冒水泉走了幾圈,捉摸著抽調(diào)多少人,怎樣擺布勞力,土往哪里送近便。在泉邊打好譜后,就匆匆回柳寨了。他沒料想到這時竟有一場風(fēng)波在等待著他。
這場風(fēng)波是候小三煽起的。老虎跳的大塌方,并沒有把紅星民兵連壓倒,公路很快搶開了,紅星民兵連仍然堅持在戰(zhàn)斗崗位上,這些氣得候小三直咬牙,他把路明恨透了。他想,要趕走紅星民兵連,使老虎跳不能順當?shù)嘏_,首先就要把路明搞倒才行,所以他很快又看中了這塌方掩掉的水泉,企圖通過這水泉挑起民族糾紛,破壞民兵與社員群眾的關(guān)系。誰知這個大忙人路明,在百事壓肩的情況下,竟然記著水泉和群眾的關(guān)系,還交代高福業(yè)派人處理。自水泉被掩后,候小三雖然拉了一個富農(nóng)分子和一個壞分子,在一些覺悟比較低的人中煽陰風(fēng),但這些人看到每天有民兵在挑塌方,也沒上這個當,這更叫候小三氣得要死。就在這時候,出現(xiàn)了那個“撤兵命令”,候小三可高興啦,他洋洋得意地想:嘿,共產(chǎn)黨里面也有人在幫我的忙哩。他那里一調(diào),我這里一擠,路明不就站著不走滾著走了嗎?他再一細打聽,知道路明和洪大伯都不在家,就更覺時機已到,咬著牙齒要把這火點起來。這一夜他沒睡落實,剛見亮就爬起來,瞄著趙勇出了寨子之后,自己也忙著喊了那兩個富農(nóng)、壞份子到寨口溪邊來了。
冬季的晴天,是山寨婦女們最忙碌的日子,也是溪水、泉流邊最熱鬧的時刻。大清早,柳寨寨口的溪流邊,就被洗衣服、被單的妹子、大嫂,洗白蘿卜曬干菜的老婆婆,飲牛的小伢子占滿了。那陣陣說笑聲,棒錘搗在洗衣石上的“砰砰嘭嘭”聲,和群群鵝鴨的“哦哦、嘎嘎”的歡叫聲,在柳寨上空飄蕩。
歡快地忙碌著的婦女們,免不了發(fā)點議論。
不知是誰說了句:“哎呀,這一口水,衣都洗不干凈還洗被?”
接著有人附和:“是呀,水泉快點擔(dān)開才好,不然太不方便了!”
又有人說:“這幾天不正在擔(dān)嗎?不用好久了,人家民兵為修鐵路什么苦都不怕,我們稍許有點困難算什么!”
這種不經(jīng)意的議論正在熱烈進行的時候,候小三一使眼色,那兩個家伙插進來了。
“說得好輕巧,稍許有點困難!掩掉了再擔(dān)開,還有不有那大的水?”
“這硬是打掉了我們柳寨的飯碗!”
“娘的,說得倒漂亮,還說侗、漢是一家哩!”“……”
正在這當口,趙勇走來了。候小三見了,忙裝出蠻正經(jīng)的樣子,揮手喝斥道:“你們不要在背后講怪話,有意見向干部反映嘛,看,這不是趙連長來了!”
趙勇不清楚發(fā)生什么事,問道:“什么意見?”
婦女們見趙連長來了,就親熱地向他招呼:“趙連長!”“趙連長這么早呀!”“什么時候才能把水泉擔(dān)開?”……
趙勇忙說:“大家放心,我們正在采取措施,保證兩天之內(nèi)擔(dān)開!
這一下大家高興了,有的笑著喊好,有的還說:“我屋里的被子等兩天再洗?!?/p>
趙勇正要走,有人突然問道:“擔(dān)開之后水會不會跟原來一樣大?”
這個問題趙勇沒有考慮過,也覺得確實沒有把握,就照實說:“現(xiàn)在還難說,等擔(dān)開之后再看吧!”
“哎呀,要是沒這大的水怎么辦?”
“兩百多畝田就靠這股水呀!”
“……”
有道是,人多嘴雜。這一幫子人你一句,他一句,說什么的都有,再加上侯小三幾個人的推波助瀾,情況就更不同了,本是句平和的話,竟成了怪話;本來是怪話,卻成了謾罵。
一聽這嘈雜的聲音,趙勇心里就冒火,但當他看到侯小三那一雙死魚眼睛之后,又是想起路明在分指揮部醫(yī)院跟他談到的有關(guān)階級斗爭的復(fù)雜情況,就悄悄叮囑自己:“你那個炸雷脾氣可要注意點喲,千萬莫方法簡單,叫壞人鉆了空子?!币贿呌窒蛉巳簰吡藥籽?。他本是個粗心人,雖說在柳寨住了兩個月,但整天泡在工地上,與當?shù)厣鐔T群眾接觸得少,只熟悉幾個干部和積極分子,對這些婦女,和夾在中間的兩個翹著胡子的干瘦老頭,卻面生得很。他壓抑著火氣,平靜地說:
“老鄉(xiāng)們,不要吵……”
他這話沒說下去,就被一個怪聲氣打斷了:
“誰吵?”
“誰吵?誰吵?你說呀!”有人附和著喊。
說不清是什么時候,高福業(yè)也來了。這時,他看到那雙死魚般的眼睛正對著自己使眼色,想到昨夜里侯小三跟他談的打算,知道是要自己說話的時候了。他一想到這么一鬧,紅星民兵連肯定在柳寨站不住腳,非得打起被包走不可,膽子也大了起來。他裝作衛(wèi)護趙勇的樣子,捋著袖子插著腰,氣勢洶洶地嚷:
“就是你們吵嘛,仗著人多怎么的,還是想吃人?”
這幾句話,像火星子掉在汽油上,把幾個潑辣婦女激怒了:
“誰吃你啦!”
“嘴巴子放干凈點,誰吃你啦!”
“……”
高福業(yè)搖著圓腦殼,仍然暴跳如雷:“你們欺侮我們連長!人家鉆到這個倒霉的山溝里來,辛辛苦苦為你們修鐵路……”
“什么,這是倒霉的山溝?”
“你是為我們修鐵路?”
“看不上我們的山溝?就滾!”
高福業(yè)嚎叫得更起勁了:“豈有此理!還要我們滾哩!好,我們走就是,放鞭炮接我們來也不得來了!”
趙勇對高福業(yè)的這些話,越聽越覺得不是味,幾次插話都沒插進,這下他聽高福業(yè)越發(fā)說得不像話了,氣憤地斥道:“不要你說了,快走!”
侯小三故意曲解這句話,奸笑著說:“連長,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呀,何必快走哩!”
一個干瘦老頭喊道:“他們既要快走,我們就幫著搬東西,讓他們快走!”
“走呀,到連部去!”
有的卻喊道:“不能去!”
有的還說:“這樣吵不像話?!?/p>
兩個干瘦老頭正站著猶豫,侯小三咬著牙齒對他們使眼色,輕聲說:“還不去,有這么多人還怕個卵!”接著又輕輕提醒高福業(yè):“你曉得喊民兵嘛?!?/p>
當兩個干瘦老頭和稀稀拉拉一些人,吵吵嚷嚷來到連部時;當高福業(yè)喊著十幾個民兵奔了來時,路明那魁偉的身軀出現(xiàn)在連部階檐邊了。侯小三一眼看到路明那利劍般的眼光,像野物看到獵人的槍口,嚇得畏畏縮縮退到房角落里去了;高福業(yè)剛看到路明的身影,就嚇得躲到被他叫來的民兵中間去了。
路明那炯炯的眼光,朝屋里屋外的人群細細巡視了一遍,心里在細細揣摸。他雖然還不了解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但明白事態(tài)的嚴重性。他既看到,這不僅事關(guān)群眾關(guān)系,而且有個民族關(guān)系的問題;他也明白,這不是一般的糾紛,而是一場嚴重的階級斗爭。他兩手插在腰上,叉開著腿威武地站在大門邊,盯著高福業(yè)問:
“高副連長,站在那旮旯里干什么?出來嘛,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高福業(yè)硬著頭皮走到前面,指著柳寨的社員說:“他們要趕我們走!”
才安靜下來的人們,又嚷起來了:
“是你們掩了水泉,還罵我們不講理!”
“你自己說這是倒霉的山溝,要走,誰趕你了?”
“……”
從這一片亂哄哄的嚷叫聲中,路明明白了所發(fā)生的事情。這時,趙勇也走了過來,捏了捏他的手臂,低聲說:“為水泉的事,有壞人挑動鬧事!”
路明點了點頭,那炯炯的眼光又向高福業(yè)、侯小三看了一遍,似乎要看穿他倆之間的那條黑線。然后,他向紅星民兵連的同志揮著手說:
“同志們,這里沒有你們的事,快出工去吧!老高,是你帶他們來的吧!”
高福業(yè)被這句話問慌了神,支支吾吾:“我,我……不,不……”
路明看在眼里,不在意地說:“那還是你把他們帶了去出工吧!”
“走,我們也出工去!”侯小三想借這個機會開溜。
路明早認出了呆呆站在連部里的兩個干瘦老頭,一個是富農(nóng)分子,一個是壞分子。他想:“好家伙,死魚浮頭啦,表演吧,看你們怎么表演吧!”于是,他順便提起一只腳,有力地踩在高門坎上,擋住去路。他平靜地笑著,客氣地對站在屋里屋外的社員說:“別忙啦,來了就多坐一會。坐吧,坐呀,凳上,鋪上都可以坐嘛?!?/p>
社員們聽路明這一招呼,都很隨便地各自找個地方坐著。侯小三和那兩個干瘦老頭起初驚楞了一下,繼而強裝鎮(zhèn)定,作出很自然的樣子,正待要坐,路明突然怒眉一豎,厲聲喝道:“四類分子給我站出來!”
這雷一般的吼聲,嚇得侯小三打冷噤,他不由自主地搬動了兩條腿,才走了兩步,猛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一咬牙,瞪著無光的死魚般地眼睛,兇狠狠地盯著路明,接著他眼睛一眨,臉上又泛起一絲奸笑,說:“哎呀,指導(dǎo)員,你怎么把我們侗家罵成四類分子!”
侯小三每一個小動作,都映在路明眼底里。他從侯小三聽到“四類分子”四個字后那心驚肉跳的一邁步,覺察到這個家伙內(nèi)心的隱秘。他“哐當”一聲,邁過門坎,站在房子中央,渾身凜然正氣,威嚴地說:
“不管漢族,侗族,都有貧下中農(nóng),也都有四類分子。侗族、漢族貧下中農(nóng)是一家。四類分子,不管是什么族的,都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決不允許魚目混珠。四類分子趕快滾出去!”
幾個柳寨的社員也大聲喝道:“四類分子滾出去,滾出去!”
那個壞分子,嚇得抱頭鼠竄。那個富農(nóng)分子像夾著尾巴的癩皮狗似地溜了出了連部,迎面碰上了見亮就動身趕回柳寨的洪大伯。洪大伯在寨門口就聽說了早晨發(fā)生的事,見了這兩個家伙,料定他們沒干好事,就怒氣沖沖地罵道:
“死不老實的家伙,真是火燒冬茅心不死!還想搗亂哩,告訴你們,那只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p>
富農(nóng)分子勾著腰,腦殼象搗蒜一樣地點著:“我,我該死,真該死!”
路明銳利地掃了侯小三一眼,又走到門邊,厲聲地對那兩個家伙說:“趕快回去,好好想一想,是誰指使的,目的是什么,要一五一十,實實在在地向民兵排長交代清楚。聽到?jīng)]有?”
“聽到了,聽到了?!蹦莾蓚€家伙一迭連聲地應(yīng)著走了。
站在一旁的侯小三直在心里叫苦,他害怕留下,也不敢溜走,硬著頭皮站在那里,心驚膽跳的,害怕自己身上披的外衣太薄了,會露出原形來。但心里卻在罵:“路明呀路明,你好厲害,要讓你安安生生住在柳寨,打通老虎跳,我就不姓侯!”
這天路明整整花了一個中午的時間,詳細地了解了早晨發(fā)生的事情,又找洪大伯研究了打擊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消除這次事件的消極影響,搞好兵民關(guān)系,進一步研究落實黨的九大團結(jié)、勝利路線的措施;還和張彬細致地研究了三結(jié)合研究小組討論過的老虎跳施工方案的設(shè)想;并在電話上將這些情況向分指揮部黨委作了匯報,直挨到半下午時分才去道碴工地。到工地后剛錘了一陣道碴,就有人在喊他,一看,來人是他意想不到的副指揮長許高林。許高林的小越野車停在爛泥沖口的古柏邊,這回他不是召見路明,而是不辭勞苦地自己走近來了。他那寬額上的條條波紋顯得更深了,有點蒼白的臉上帶著怒氣。他喊道:
“路明同志,來,找你談個事!”
路明放下工具,跟在許高林后面,走到一個背蔭的、開滿黃色野菊花的山堪邊坐著。
許高林昨天親自跑到總指揮部材料中轉(zhuǎn)站去要抽水機,磨了一夜嘴巴皮,結(jié)果仍然是兩手空空回到分指揮部,不想一邁進辦公室,就看到了路明在命令上簽的那幾句話,和那份大字報,他怒發(fā)沖冠了,到辦公室拍著桌子罵:“這還了得,連分指揮部都調(diào)不動!”他十分自信自己這么做沒有錯。周群動身去參加總指揮黨委會之前的那次談話,在他腦子里一直留著不愉快的感覺。他覺得周群的談話是空洞的高調(diào)。什么要相信群眾呀!要從路線上看問題呀……這些道理誰都會說,但目前最現(xiàn)實、最具體的問題是施工方案,你們既然拿不出,那為什么我不能按自己提的辦呢?何況這是一個符合實際、符合科學(xué)精神的方案!等待嗎?讓寶貴的時間在無謂的等待中消逝,延誤了工期,誰負責(zé)任?那時讓責(zé)任落在我這個管施工的副指揮長身上?我不能干這種蠢事。在這種思想的支配下,他斷然決定采取組織措施,卻沒料到路明竟然發(fā)展到目空一切,拒不執(zhí)行命令的嚴重地步。他從心里埋怨周群,覺得路明的所作所為,都是周群縱容的,這一連串的不愉快的事情,使他整夜失眠。第二天起得很遲,才昏昏糊糊地走進辦公室,又接到了高福業(yè)掛來的關(guān)于柳寨貧下中農(nóng)要趕走紅星民兵連的“告急”電話,這使他更確信自己的正確性,而對路明的對抗行為更是怒不可遏了。這位素來十分注意“穩(wěn)重”的領(lǐng)導(dǎo)風(fēng)度的副指揮長,再也穩(wěn)重不了啦,他一迭連聲地喊司機,跳上小車,徑直奔紅星民兵連工地上來了。
路明從看到許高林來到工地的那一剎那起,就作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他準備接受副指揮長最嚴厲的批評,但也準備在事關(guān)路線的原則問題上與副指揮長作針鋒相對的斗爭。他站在臉色陰沉的許高林面前,態(tài)度自若,十分堅定地說:
“副指揮長,我們不能執(zhí)行分指揮部調(diào)度室的撤兵命令,那個命令是錯誤的!”
許高林沒有看路明一眼,冷冷地問:“你還堅持說是錯誤的呀?”
路明懇切地說:“是的,現(xiàn)在更證明這個命令是錯誤的?!?/p>
許高林提高了聲調(diào):“你還不曉得回頭呀!同志,充分的事實證明是你錯了,而不是分指揮部錯了!”
路明堅毅地一搖頭:“我們沒有錯,分指揮部黨委也沒有錯,而是發(fā)出那個命令的同志錯了?!?/p>
許高林氣得嘴唇直抖動,說:“沒錯?連柳寨的社員都在趕你們走,還沒有錯?”
“副指揮長,不是這種情況。你從哪里聽來的,我想分指揮部秘書組不會這樣匯報的。”
“除了秘書組匯報就沒人反映情況了?你這樣驕傲自大,報喜不報憂,還是有人反映真實情況的?!?/p>
“大概是高福業(yè)反映的吧?”
“向上級反映情況是正當?shù)?,不管是誰反映都應(yīng)該歡迎。”
路明完全明白了,高福業(yè)已經(jīng)歪曲地直接向許高林反映了早晨發(fā)生的事情了。就在這一剎那間,他腦子里像過電影似的閃過了高福業(yè)一連串的事情:在老虎跳拉李訶離開崗位、水泉風(fēng)波中的表現(xiàn)、謊報情況,還有艷陽峰上那兩個奇怪的人影等等,這許許多多的跡象,都說明高福業(yè)有問題。于是,他嚴肅地提醒副指揮長說:
“反映情況當然可以。但要分析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場,抱什么目的,所反映的情況是不是真實……”
許高林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好了,好了,同志,就你一個人革命!人家雖說不是黨員,業(yè)務(wù)上還是有一套的嘛,工作也積極肯干嘛,應(yīng)該主動團結(jié)他,發(fā)揮他的作用嘛。你哩,總是打擊人家,你太不能容人啦!”
路明見許高林對人對事的看法都違背了黨的基本路線,在這種情況下又不便把自己對高福業(yè)的看法告訴他,就說:“副指揮長,向您提一條建議,看問題可不能離開階級斗爭的觀點呀!”
許高林最不愿聽這一類話,在他聽來,這完全是在教訓(xùn)他。他說:“我不跟你磨嘴巴皮了,你快說,究竟什么時候去古冬山隧道?”
路明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副指揮長,我們不能去呀!”
許高林斬釘截鐵地說:“不行,分指揮部調(diào)度室的命令一定要執(zhí)行,這是組織原則?!?/p>
路明抑著自己的激動,說:“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充分可靠的資料,完全可以做出新的施工方案了。”
許高林伸出一只手,說:“施工方案呢?”
“正在制訂哩!”
“同志,分指揮部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空想上。我們必須對工期負責(zé),如果改線打峒的方案再不執(zhí)行,就要延誤戰(zhàn)機了?!?/p>
“副指揮長,你聽我作了詳細匯報后就清楚了?!?/p>
如果腦子里稍有一點群眾觀點,許高林是完全會傾聽路明談對老虎跳地質(zhì)情況的新發(fā)現(xiàn),談復(fù)工方案的設(shè)想的……那么,他或許在錯誤的道路上還不會走得這么遠。然而,當一個人的思想被主觀唯心論占了上風(fēng),走偏了路線的時候,是不容易一下子轉(zhuǎn)過來的。許高林就正是處在這種情況。在他看來,讓幾萬、幾十萬民兵參加鐵路建設(shè),就是打了人民戰(zhàn)爭,走了群眾路線了。他并不反對這樣做,甚至覺得有這么一支勞動大軍挑挑土方,搞搞副工,作用也蠻大。但要民兵擔(dān)負象老虎跳這樣的艱險工程,就想不通了,覺得這是蠻干,這是冒險,是缺乏科學(xué)態(tài)度的表現(xiàn)。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反對紅星民兵連上老虎跳,以后老虎跳工程不斷出現(xiàn)困難,直到發(fā)生毀滅性的大塌方,在他看來,這完全是蠻干帶來的惡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是“無法克服”的“手工作業(yè)與現(xiàn)代化鐵路建設(shè)的矛盾”。他想他應(yīng)該為革命負責(zé),不能讓這種情況繼續(xù)下去。他越這么想,就越覺得紅星民兵連上老虎跳是愚蠢的作法,就越覺得改線打峒有理,他必須采取堅決的措施,盡快促成改線打峒方案實現(xiàn)。想想,處在這種思想狀態(tài)下的許高林,能耐心傾聽路明的匯報嗎?能相信路明會掌握充分可靠的資料嗎?不可能的!所以他聽了路明的話,像吃了什么酸得縮牙齒的東西,皺著眉,抽著氣,搖著手說:
“算啦算啦,別說那些空話啦。我只問你:究竟打算什么時候去古冬山隧道?!?/p>
路明十分沉著地說:“我們的態(tài)度早就表明了:不能離開老虎跳!”
許高林氣得直吐粗氣,幾乎失去了理智,他直楞著眼睛看了看凜然正氣的路明,氣哼哼地一甩手,說道:“我宣布,從今天起,停止你的一切職務(wù)!”就匆匆朝坡下走去了。
路明追了上去:“副指揮長——”
許高林沒有理會,只顧趔趔趄趄地走著。他在山坡邊遇到從水泉工地走來的趙勇,就站了下來,對趙勇說:“趙勇同志,現(xiàn)在路明同志停職反省,連里、支部工作暫時由你負責(zé)……”
趙勇聽了,大吃一驚,忙說:“副指揮長,這怎么行!……”
許高林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一邊走,一邊說:“由你負責(zé),明天把連隊帶到古冬山隧道去!”
趙勇在后面追趕了幾步,想要說說自己的看法,見許高林只顧走,根本不理睬他,就氣憤地朝著許副指揮長的背影喊道:“你這個命令不符合毛主席革命路線,不符合分指揮部黨委的指示精神,我不能執(zhí)行!”說完,也不管副指揮長聽清沒有聽清,就走了回來,站在路明身邊,鼓勵地說道:“路明,只管按照我們研究的計劃干吧!”
路明那紅暈的臉膛,由于氣忿、痛心而變成紫色,他緊抿著嘴唇,兩道嘴角紋深深地露著。此刻,他眼前正閃動著那帶著才包扎好的彈傷,緊握槍桿,躍出戰(zhàn)壕,向敵人沖去的英雄形象;他眼前又突兀著獨秀峰尖上的勁松,五龍?zhí)吨械木奘?,他眼前又出現(xiàn)了千浪山上那“敢在險峰畫彩虹”長個閃光耀眼的大字……
他沒有作聲,只向趙勇投去感激的、信任的一瞥,猛勁一揮手,說:“不能眼看他在錯誤路線上越滑越遠!”說完,拔腿就朝山坡下走。
許高林已經(jīng)走到小越野車邊了,坐了上去,“砰”地關(guān)上了車門。
路明立即從側(cè)面山坡插了去,他沒有尋路走,而是在茅草、刺窩里跑著,取直線向公路奔去。
小越野車開動了,在傍著山邊的彎曲的公路上飛駛。
路明拼命地跑著,直朝小車飛去的方向插了下去。正當小車拐著彎,路明使勁從坡上跳下公路,揮著手,攔在路邊。
小越野車“嘎”地停住了,許高林不高興地推開門,皺著眉頭問:
“還有什么事?”
路明喘著氣,嚴肅地說:“副指揮長,請你下車談一談?!?/p>
許高林滿以為這“停止一切職務(wù)”的高壓,把這位“頭上長角,身上生刺”的年輕共產(chǎn)黨員制服住了。他挪了挪身子,使自己在軟和的坐墊上坐得更舒服些,鐵青的臉上浮著一抹得意的微笑,說:
“就這么說吧!只要你認識了錯誤,可以不停止你的職務(wù)。領(lǐng)導(dǎo)上總是愛護一個同志的嘛!”
路明被激怒了,他厭惡地抿了抿嘴,一昂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到底有什么事?”
路明極力用平和的語氣說:“懇切地希望能和你談?wù)勑摹!?/p>
許高林煩躁地說:“早就跟你講了,我沒時間聽你磨嘴皮子!”
路明再也抑制不住翻滾的心潮了,那飽和著激情的話,就像噴泉一般從他的嘴里涌了出來:
“副指揮長,我們都是共產(chǎn)黨員。從無產(chǎn)階級的黨性出發(fā),我應(yīng)該開誠布公地向你指出:在你的思想上,一種危險的霉菌又在復(fù)發(fā)、滋生了。你輕視群眾,把群眾看成是‘阿斗’,把自已看成是比群眾高明的特殊人物,你不抓階級斗爭。這些,都是修正主義黑貨,是遭到過批判的東西,為什么現(xiàn)在又在你思想上作怪,又在你身上泛濫呢?副指揮長,這究竟是為什么,你想過沒有?你反對紅星民兵連擔(dān)任老虎跳工程,你指示調(diào)度室下撤兵命令,你停止我的職務(wù)……這不是一般性的問題呀,這是在執(zhí)行一條錯誤路線,這條錯誤路線正在危害革命事業(yè)!事關(guān)大局,我不能袖手旁觀!“
“夠啦!”許高林氣得全身發(fā)抖,捶著車門板喝道:“你太放肆了,走開,現(xiàn)在還不是你批判斗爭我的時候!你記?。和V挂磺新殑?wù),好好反省自己的錯誤!”說完,“嘭”的一聲關(guān)了車門,向司機一揮手:“走!”
小越野車突突吼了幾聲,歪了一下身子,噴出一股煙霧,“哧溜”從路明腳邊開走了。
路明氣憤地沖著車子喊道:“你能停我的職,停不了我為革命工作的權(quán)利!”他那宏亮、有力的聲音,在山谷上空震蕩。
他面對巍峨的群山,昂首挺胸地站在公路邊。一幅氣勢壯美的畫圖展現(xiàn)在他眼前了:在那雄偉的獨秀峰上,在那挺拔遒勁、傲然屹立的青松之上,通紅透亮的火燒云在翻滾,在奔突,就像是整個天際燃燒起燭天的大火?;鹧嬖诳澙@,火焰在蔓延,……那銅枝鐵干的青松,正在大火之中烤炙、冶煉?!粋€如雷霆,似海嘯般的聲音,響徹了天庭:
暮色蒼??磩潘桑?/p>
亂云飛渡仍從容。
天生一個仙人洞,
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
路明直覺得全身熱血沸騰,渾身充滿力量,他突然向路邊走了幾步,一彎腰,雙手端起一塊百多斤的石頭,把它高高地舉起,然后象擲鐵球似的,使勁向鷺鷥江投去,石頭落在湍急的江流中,發(fā)出“空嗵”的響聲,濺起雪白的浪花。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輕松地拍了拍手,正了正軍帽,邁著有力的腳步,精神抖擻地向火熱的工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