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以來,新詩仍舊在詩固有的規(guī)律中成熟和發(fā)展著。經歷20世紀整個世界精神的血液循環(huán),中國百年的新詩史盡管錯綜復雜,有過不同向度的求索和探尋,甚至有過幾近于滅絕的時日,但總的看來,雖然新詩的步履蹣跚不穩(wěn),但在美麗的混亂里詩還是回歸了自身。目前,詩人的寫作越來越自覺,對詩藝的探求從未終止,不同的詩觀與寫作方式形成了中國新詩藝術上多元并存的狀態(tài)。從浩如煙海的詩作著眼,絕大多數(shù)分行排列的文字都是平庸之作,甚至和詩沒有什么關系,但任何一個時代真正的好詩都不會太多,能夠流傳下來并成為經典的作品還有待于時間的汰洗和檢驗。然而,為數(shù)不多的寫得越來越好的詩人已呈大家之象,大批的中青年詩人和出手不凡的文學新人的佳作,使得中國新詩的質量和數(shù)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引人注目,頗有“更上層樓”之感。因而,我仍然認為,目前,是中國新詩所經歷的最好時期之一。
二
我懷疑“網(wǎng)絡詩歌”這個概念的有效性。
詩作為語言的藝術,無論記在甲骨、石頭,還是絹帛、竹簡上的書寫,抑或印在紙上,出現(xiàn)在電腦的顯示器上,詩還是同樣的詩,只是傳播媒介的不同,而詩的載體只能是替代語言的文字。這就如同媒人不可能替代新郎和新娘入洞房一樣。過于強調網(wǎng)絡的作用,似也有“買櫝還珠”之嫌。
當然,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有益于文化的傳播:作品上網(wǎng)的隨意,寫作的自由無羈特征,網(wǎng)上瞬間傳播之快、之廣,互動式的交流,人人都是欣賞者與寫作者……虛擬的世界,網(wǎng)絡上的狂歡,可稱之為新的文化生活方式。手機作為“第五媒體”,傳播著一些頗為新鮮、深刻,呈現(xiàn)奇思異想的段子,這些無名者的鮮見才華讓一些寫詩的人汗顏??晌艺J為,這些仍舊源于人的智慧與創(chuàng)造力,仍是語言的表達,手機只是提供了便捷的傳播方式。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手機本身并不能給人增強智慧。語言只植根于生活的詩性上,人的主觀心靈感受才是語言的終極基礎。作為一種心智的求知原則,一種精神的實在建構與發(fā)展中的基本功能,“語言在某種意義上是人的一切智力活動的根本”。誰能不通過漢字獨特的符號系統(tǒng)來進行內心交流嗎?或許,在司空見慣的替代語言的漢字中,那種千篇一律的文字已沒有書法般的“形美以感目”了,但美妙文字的“音美以感耳”,“意美以感心”,在任何媒介上恐怕都有相同的作用。
三
說當下是一個“電腦與網(wǎng)絡的時代,一個數(shù)字為王的時代”,恐怕主要是指科學技術而言,指其深入地介入生產方式、生活方式而言。雖然生產、生活方式會影響人的思維方式,但世界上起主導作用的恰恰是人文觀念,正如原子能既能滅絕人類,也能發(fā)電為人類造福一樣,還是人文觀念起決定性作用。有人稱“數(shù)字媒介下的主體間性體現(xiàn)了新的文學觀”,由“我—他”關系轉變?yōu)轶w現(xiàn)本體論的“我—你”關系,成為“自我”與另一個主體的“交往—對話”的互動關系??蛇@哪里是什么新的文學觀?古今中外幾乎所有的愛情詩都是“我—你”關系,都是寫給心有靈犀的另一個人的;而諸多少數(shù)民族以對歌擇偶的互動,恐怕是十分古老的表達方式了。至于所謂網(wǎng)絡文學與傳統(tǒng)作家“在生存樣態(tài)、生產方式以及審美的偏好等方面的重大美學轉向或對立”,更讓我迷惑不解,用鍵盤打字和用筆書寫有何本質區(qū)別?都是用漢字的語言符號組合成詩的形體,漢字本身便具有天然的民族性,是源遠流長的漢語詩歌的延續(xù)和發(fā)展,用漢語寫作便是對有根的傳統(tǒng)的繼承。所謂不同的美學偏好,即使有重大的美學轉向或對立,也與網(wǎng)絡的關系不大,只是文學觀念的不同。而文學觀念的背后支撐,不是電腦、網(wǎng)絡,只能是哲學。
詩歌形式的創(chuàng)造不僅是傳統(tǒng)表達方式的更新,而且是一種信仰。對于開創(chuàng)新的詩歌形式的價值,阿多諾認為現(xiàn)代經驗的基本原動力不是現(xiàn)代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而是產生于社會環(huán)境的改變。在那種冷漠、疏遠,甚至相互敵對、壓迫,處于命運的掙扎狀態(tài)的個體感受之中,詩是作為反抗這種狀況的現(xiàn)代形式而興起的。故而那種似乎是遠離社會的主觀表達,將情感投射于自然世界,也是將“人類因支配欲而從自然身上取走的”尊嚴與生活還給自然。
四
近年來,底層寫作或被稱之為“草根性”引人關注,出現(xiàn)了大批“打工詩人”,也確有一些動人心魄的作品?;蛟S這就是阿多諾所稱之為社會環(huán)境的基本原動力催生的現(xiàn)代經驗的寫作。在打工詩人中,確有著對生活的敏感、對語言的敏感,有良好的藝術直覺和表達力,似乎是天賦資質、頗具創(chuàng)造才能的寫作者,寫出了具有重要性的、或許可以流傳下去的作品,雖然這樣的作品并不多。
身上流汗、手腳滴血,在貧困線上掙扎卻難以把握自己命運的人,有著豐厚的生存經驗與背井離鄉(xiāng)的痛楚,因為生活在底層而有了生活的深度、體驗的深度,這讓我想到葉芝的話:“經受過痛苦的人,詩才配有足夠堅實的內核”?;蛟S,正是這種得天獨厚的生存狀態(tài),加之詩人本身的才能的融合,才誕生了一些真正能令人動容、動心的作品。但總的看來,一些打工族自我命名的“打工詩”雖“獨樹一幟”,但并未形成強勁的潮流和更多的代表作品。
說詩與人的心靈有關,與人的命運有關,不僅僅是打工者,從事任何職業(yè)的人都有自己的喜悅、哀傷、痛楚和命運,故我不愿意用行業(yè)、題材等外在的方式命名詩歌。詩沒有題材的優(yōu)劣之分,只有詩與非詩的區(qū)別,或者說“沒有大題材,只有大手筆”。一些芥微瑣事,由于細節(jié)的有意味的凸現(xiàn),卻有著洞穿心靈的力量。因而,我認為寫什么、怎么寫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寫出了什么,或者說你究竟創(chuàng)造了什么。
五
歌唱般注重韻律的抒情、冷靜的客觀敘事、注重感情與情緒的暗示,以及意象的明晰、非理性的超現(xiàn)實意味、戲劇性的內心獨白、后現(xiàn)代的反諷、互文性寫作等等,這些相互對立的作詩原則,對詩的本質的不同理解,是構成詩的要素的不同手段,而不是詩所要達到的目的??梢患旱膶懽鞣绞揭渤蔀橛行┤斯淌氐拿缹W特征,將其視為所有詩歌的惟一標準。即使是純審美形式,其組合法則,被稱為“想象的根本法則”,這被稱為比頭腦的智慧優(yōu)越得多的心靈智慧,蘊涵著情感的稱號和形式的創(chuàng)造。然而,正如許多美學家所設想的那樣,聯(lián)想意義并不是詩歌含義的一部分,它只是技巧手段,起到擴展、強化詩學結構的作用,甚至詩人的判斷、推論也不是詩的目的,只是過程中的表象。對于不同的手段和技巧,詩人可以沉入其中,最大限度地應用它們,也可以無視、拋棄它們。有時,一種技巧、表達方式的選擇,會使另一種或很多技巧和表達方式失去必要。如同瓶起子只能開啟瓶蓋,無法用它來剪指甲一樣。故有的美學家認為:緊張、猶豫、挫折或突發(fā)的才思、頓生的悟察等等,才是幻象的創(chuàng)造中更重要的因素。因而,我想詩的本質應當超越這些不同的藝術觀念和美學原則,同時又從更大范圍內涵括它們,那便是體驗、洞悟、獨特的理解,而最終歸結為“創(chuàng)造”那種異于種種既有的詩之原則。寫得不像詩的作品,或許具有開創(chuàng)性,蘊涵著藝術新質。
六
詩是語言的藝術。詩的“革命”也只能是語言的革命,是對相對陳舊的語言方式的摧毀和拋棄。再偉大的詩人也無法再造一種語言,其改變的只是使用語言的方法,其發(fā)明的也只是一種新的技藝。從矯揉造作到簡樸單純,又從純轉到復雜,從書面語變?yōu)榱晳T用語,又由粗礪轉為優(yōu)雅,從生澀轉而柔韌……詩,總是從日久形成的模式中破繭飛出。正如艾略特所指出的:“詩歌領域中的每一場革命趨向于——有時是它自己宣稱——回到普通語言上去。”
世界上,沒有什么純粹的詩歌語言,詩所用的語言和日常的口語與書面語沒有什么本質區(qū)別。然而,人們司空見慣的語言一旦進入詩學結構,便有點石成金、使詞語復活的效果。在不同的語言方式里安放一個個活著的詞,還原其本來面目,讓其鮮活靈動起來。或許,詩人的任務就是復活日益僵化、失去原初意義的詞語,同時,注重詞語在時代環(huán)境中的變化與成長。詞語越模式化越容易僵死,而日??谡Z則蘊含著生機,是活的語言,柔軟、堅韌甚至是強勁的。只有死去的東西才僵硬、靜止乃至腐朽。
或許,和詩人越來越關注日常生活有關,也與詩人更為注重口語的鮮活靈動有關,亦和當下詩壇自由體詩歌成為主體寫作方式有關,中國絕大多數(shù)新詩已不再歌唱,不再注重韻律,已從“歌唱型”轉為“會話型”。這是主要寫給眼睛而不是寫給耳朵的詩,是通過眼睛抵達心靈最柔軟處的詩行,其語言是散文狀態(tài)的,但本質上卻頗具詩性意義,是說的比唱的好聽。一種親切、知心的娓娓道來的語調,卻更有親合力,以透徹的能撥動心弦的細節(jié)的情感力量取勝,看似淡泊卻有耐人品嘗的意味,如同那富于營養(yǎng)的鮮美的羹湯。
七
當“會話型”的詩體成了創(chuàng)作主體,敘事、描述、述說便成了當下詩人普遍使用的表達方式。自然,這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敘事詩,也不是抒情詩中的場景說明以及人與事物之間的關系交待,或介紹某種情境、形象,那只是抒情詩中少部分不得不有的協(xié)助方式??僧敂⑹霾糠殖蔀樵姼璞磉_的主要傾向時,一個新的要素——情節(jié)趣味,改變了主宰作品思維的固有形式。詩不再是一種幻想引申了另一種幻想,甚至拋棄了比喻和核心意象,而是過程、行為,述說成為詩的堅實構架。其實,敘事因素本是詩歌藝術的“偉大傳統(tǒng)”,是大多數(shù)作品得以構思的結構性基礎。這種表達方式,沒有抒情詩中的強烈情感,只是一種塑造、呈現(xiàn)和意味的發(fā)現(xiàn)和捕捉,讓主觀趣味寓于客觀描述之中,并不復雜,卻單純、集中,用偶然性將一些事件、細節(jié)貫穿起來,使之清晰并充滿情趣,形成其獨有的詩學結構。
這讓我想到杜甫,那種去除矯飾、赤裸的事實呈現(xiàn)和情景的描述,語言的直接性,場景和動作本身便成為詩之內涵,其罕見的深入事物的感受力竟在西方現(xiàn)代詩人中成為新的啟示,并稱其“挽歌氣質的沉思”,已成為當今世界現(xiàn)代詩歌的基本形態(tài)。可我們自己,卻沒有珍視和有效地繼承這寶貴的精神遺產。(韓作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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