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欣聞大中小學重新設(shè)置勞動課,為此舉措歡呼高歌。勞動,勞動,這個光榮的名詞,伴隨著人的一路成長,激勵起人生奮進的力量,磨練出多少人的堅強。
從勞動中體驗生活,增漲知識,讓人生的道路豐富多彩,這樣,當回首往事的時候,才能夠自豪地說,我的一生沒有虛度。
一一題記
一、
1966年,小學念到六年二期的時候,學校停課了。
上課不成了,在家里織斗笠,破篾打發(fā)時光。家里生活困難,父母親整天唉聲嘆氣,小妹才二歲,整天哭鬧,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心里煩悶極了。好在有一幫發(fā)小,織累了斗笠,四處玩耍,唱唱語錄歌,跳跳忠字舞,把那些煩惱暫時忘了。
年關(guān)將到,一天閑得慌,去父親的荒貨店里玩,店里收了很多書,我隨手一翻,卻是些我從沒讀過的書,看了幾本,愛不釋手,說要帶回家去看。父親搖頭說,不能拿回去的,都是些大毒草,拿回去,要出問題的。
父親不允許,我也沒辦法,只好作罷,又在店里閑逛起來。
店很寬很深,前面是營業(yè)臺,中間一間小房,小房一側(cè)是過道,過道后面是堆廢品的地方,很寬,大約有三十多平米,最后面是廁所,整個店子一百多平米。
二、
店門口是青石鋪路的大街,對面是縣印刷廠,往南是南門口城門洞,洞外是梯云橋。
天氣很冷,小房處有一地爐子,爐子里的煤正在紅紅燃燒,店里的另外二位營業(yè)員劉姨和張姨正在灶旁烤火,讓出一條凳說要我來烤火。
我對烤火不感興趣,倒是對那間小房充滿了好奇,于是,走了進去,房內(nèi)樅木板搭地,踏上去吱吱咕咕發(fā)出聲響,一張桌靠外的窗口,一張床靠里,床上有蚊帳和被縟。望著這間房的擺設(shè),心里想,我要到這兒來住多好。
出了小房,問父親那間小房是誰住的,父親說,原來是丁主任在這里住的,這段時間,他的住房問題解決了,沒來住了。
我說:家里大擠了,我來住行嗎?
父親猶豫了。劉姨笑了笑說,晚上你一個人住不害怕嗎?
我說:我不怕,我膽兒大著呢。
張姨說:這間房空了也空了,你既然不害怕,就來住吧,幫我們守守店也是好的。
父親見她倆同意了,點點頭說:行,你晚上就住這兒吧。
我高興極了,家里二間小木房,兄弟姐妹五人,住著太擠了,能來這兒住,那真的是解放了。
下午吃了飯,天沒黑,我就迫不及待地來到店前,打開沉重的大門,再關(guān)好,進了店,進了小房,拉開電燈,房內(nèi)一片明亮。
想著白天的那些書,我來到貨柜內(nèi)一看,只見一大堆書堆在那里,挑了幾本回到小房桌前坐下看了起來。
這是一本小說,書名叫《苦菜花》,我被書的內(nèi)容深深吸引住了,雖只有小學文化,但大多數(shù)的字是認識的,這一看,竟然一看到半夜,見太晚了,只好合上書,上床睡覺。
一個人睡在一張大床上,想翻身就翻身,想伸腳就伸腳,舒暢極了。
三、
一天傍晚,我來到店里,只見地爐子旁坐了幾個人,父親和丁主任也在那里,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那幾張生面孔是一些打鐵的師付,他們是來店里買鐵的。
一師付見了我,問我父親這是你兒子,父親說是。那師付又問,多大了。父親說過了年十四歲了。
師付驚奇:呀,十四歲長這么高了,這么結(jié)實,力氣肯定大。
父親笑著說:長高是長高了,只是還在家閑著呢。
師付笑著問:既閑著,來給我當徒弟如何?
父親說:一镥二獻(閹)三打鐵,如學了打鐵的手藝,將來飯碗不成問題。頓了頓,又問我:你愿意嗎?
閑得無聊,正想尋事做,頭腦一熱,一口就答應(yīng)下來:我愿意,我去。
師付姓周,見我答應(yīng)了,高興地說:好,好,我收了個好徒弟。這樣,就要過年了,過了年元宵節(jié)后你來我那里。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我的隨口一應(yīng),改變了我的命運。

四、
過了元宵節(jié),我如約來到了鐵匠鋪。周師付的鋪子在木貨街,一條很窄的街,兩旁是陳舊的木屋。
進了鋪,問了聲師付好 。師付見我真的來了,很是高興。忙叫師娘給我倒茶。師娘腆著大肚給了我一杯茶。
師付很年輕,二十多歲,瘦高個子,臉上總是帶著笑,笑時兩顆大門牙露了出來,泛著慈和的光。
師付是下放知青,在大甸茶場,武岡最早的知青就下放在那里。因文革興起,茶場無人管理,師付就回城尋找生機,在這里干起鐵匠的活什來。
他打的卻是些小東西,門掛,鐵夾,飯瓢菜瓢,菜刀,打的最多的是魚炸炸。魚炸炸像一把梳子,用來扎泥鰍的,見了泥鰍,舉魚炸炸瞄準一扎,就將魚扎住了。
喝過茶,就開始工作了。鋪里的設(shè)施很簡單,一架風箱.,一個火爐,一個小鐵砧,一個牛角大鐵砧,師時正在敲打魚炸的齒。
我拉起了風箱,師付說,拉風箱要用力勻,速度快慢隨爐火而變,如打大物件,要加大風力,在鐵白熱化時更要一鼓作氣。
魚炸的齒用一根根小鐵條打成針樣,三寸多長,師付一個人用小錘就能敲定。
要打手柄了,將一根大鐵條放進爐火中,一陣風箱后,鐵紅了,師付叫我圍上圍裙,拿起大錘來到小鐵砧前,師付左手持火鉗夾起紅鐵,移至砧上,小錘隨即打了下去。
師付說:我的小錘打哪里,你就打哪里,我的小錘如在鐵砧上響二下,就表示停止。
聽了師付的指教,我的大錘跟著小錘的節(jié)奏運動起來,師付的小錘打幾下,就要歇一下,為的是要左手翻轉(zhuǎn)鐵夾及控制好節(jié)奏。小錘歇的時候,大錘是不能停的,所以打大錘要比小錘辛苦些。
手柄打好了,將齒冷作工固在柄的上端,再放入爐中,拉風箱加大爐溫,鐵在火中白了,嗤嗤冒起火花,師付夾出鐵,趁熱快速錘打,不一會兒,齒和柄已成一個整體,一把漂亮的魚炸炸就成成品了。
師付說這個過程叫發(fā)火,火發(fā)得好,能將兩塊鐵溶為一體,像菜刀的上鋼,上好鋼,要發(fā)火,一陣捶打,鋼和鐵成為一體,菜刀才能堅韌。
一邊聽付的指教,一邊一上一下地下錘,剛開始的時候,覺得自己還能對的,大錘的重量只有四五磅,過了一陣之后,手生痛了,發(fā)麻了,才知其中的艱難。
雙錘下落,不時地濺出一些鐵花,落在腳上,鉆進鞋里,腳背燙了幾個水泡,痛苦極了。
這難道就是我以后的生活?我的一輩子難道就要耗在這叮叮當當?shù)拇蜩F生涯里,我心里后悔了,對自己的抉擇產(chǎn)生了懷疑。難道真不讀書了,小學沒畢業(yè)啊,在學校,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優(yōu)秀,從二年級到六年級一直是班長,少先隊大隊長,面對現(xiàn)狀,我迷惘了。
一天下來,收工了。在回家的路上,我雙手發(fā)不開,手上起了血泡,腳上燙了水泡,艱難的一天總算熬過去了,明天呢,以后呢?
五、
到了家,吃飯拿不穩(wěn)筷子,母親心痛地看著我的手,說奈不何明天就別去了。
我搖搖頭,說還是要去的,干了一天就打退堂鼓,多沒面子。
晚上,在荒貨鋪里,又翻開書本看起書來。這段時間,看了《青春之歌》,《紅旗譜》《紅日》,《鋼鐵是怎樣練成的》,從這些書里,我獲得了精神力量,特別是保爾.柯察金對我的影響極大。
心里雖然后悔,但還是干了下去。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磨煉,手不痛了,起上繭了,終于闖過難關(guān),適應(yīng)工作了。
不久,學校恢復上課了,班主任蔣老師找到了我,勸我去上學,我是多么想去學校學習啊,但又不好離開這里,一是因為面子過不去,二是因為每月有十八元的工錢,我謝絕了老師,蔣老師搖著頭,嘆息著離開了。
我的學校是躍進小學,許多同學去學校時要過木貨街,我見了他們,趕緊轉(zhuǎn)過身去拉風箱,打鐵時就側(cè)了身子,低下頭,盡量不要被他們發(fā)現(xiàn)。學校開學一個多月后,我知道一切己成定局,我再回不去學校了。
這期間,我多了一個伙伴,劉姨的兒子大砣也學打鐵了,他比我大一歲,人也比我高,我倆晚上就一起睡在店里的小房里。
有了伙伴,生活也光彩起來,白天各自在鋪里打鐵,晚上聚在一起說東聊西,交流些打鐵的經(jīng)驗。
大砣喜歡練力氣,一手抓了一塊十余斤的方鐵,可以從店里一直走到對面的印刷廠,我雖可以抓起,但走不遠,鐵就從手中滑落了。心里不服氣,堅持每天練,一段時間過后,也能像他一樣抓著鐵走個來回了。
手的握力增強了,我們倆又開始擰扁擔,一根竹扁擔,被我倆各持一端,擰得變了形,終究我力小些,還是敗下陣來。
每天天黑,倆人在街上漫步,去梯云橋上看風景,回到店里,他倒床就睡,我捧上書本要看到深夜才睡。
幾個月過去了,我心中念書的念頭也消失了,跟著師付每日勞作,技術(shù)有了進步,掄起大錘,能準確地打到目標。
六
有時,師付不在鋪里,我就拿上小錘自己敲打起來,一些簡單的物件能打造了。
一天,師付不在,一顧客上門,拿了一把斷了一邊的鐵夾要我接上,我看了看,鼓起勇氣,找了一根鐵,打成條,再發(fā)火將鐵夾接了起來,調(diào)好松緊,顧客接過試試,很好用,付了錢,滿意地去了。
師付回來知道此事,夸獎了我一通,弄得我不好意思起來。師付說:吳師付的徒弟跟了他二年了,門掛都打不好。
我問師付多久可以出師,師付說:聰明的話三年可以了,人笨的話,要打一輩子大錘。
轉(zhuǎn)眼秋天過去了,進入冬天。一天,師付對我說要另給我找個師付。
我一驚,問為什么。師付說,我打的東西都是小物件,你跟著我出不了師的。
我心里知道,師付的生意不好,每月付給我十八元,減少了他的收入。
師付把我介紹給了旱西門的張師付。張師付五十來歲,個子不高,臉瘦條條的,雙眼不大,左肩比右肩低。
他技術(shù)很好,專門打木匠工具,斧頭,刨刀,鑿刀,件件鋒利耐用,四方的木匠都來找他打造工具。
張師付見了我,打量一番,滿意地點頭說明天來上工吧。
要和周師付分別了,心里很是不舍,幾個月下來,我們都建立起了感情。師付見我難過,安慰我說:別難過,你有空還是可以上我那里來玩的。
天已黃昏,我們揮別各自回家。
七、
張師付的鐵匠鋪在出了旱西門城門不遠處,他對面有二家鐵匠鋪,一家趙姓,一家陳姓。平時很少見他們有互相往來,都說文人相輕,其實匠人也相輕的。
西直街是武岡的第二條大街,人來人往,比木貨街熱鬧多了。
跟著張師付,才知道真正的打鐵。師付打的都是大物件,徒弟有二個磅錘,一個七八磅,一個十多磅,大鐵錘是用來打造大物件的,雙手掄起大錘,要舞過頭頂,成三百六十度一個圈揮下去,砸在紅鐵上,火花四濺,發(fā)出沉悶的聲音。有時鍛造一塊毛鐵,火花更大了,迸起的火花像煙花一樣美麗。
在周師付那里,很少掄大錘,大錘是一上一下運動的,在這里,經(jīng)常掄大錘,舞起來就是幾十下。鍛造一把斧頭,用一砣十多斤的鐵燒紅反復鍛造,打成形后再安鋼鍛造,再淬火才告成功。
張師付身體瘦小,打造大物件時,左手持火鉗挾住鐵在牛角大砧座,右手也要揮舞錘子鍛打,十多錘下來,氣喘吁吁的,忙叫和我年紀相仿的大兒子前來助陣,三人揮錘,將一塊紅紅的大鐵打得暗淡下去才止錘重新回爐。雖然很累,但卻很興奮,那種舞錘的體驗特別刺激,仿佛在進行一場戰(zhàn)斗。
跟著張師付,學會了不少知識,特別是刀刃淬火,火候的掌握是關(guān)鍵。打好的菜刀,要鏟白,要磨出鋒口,磨刀的角度,力的大小,速度的快慢,磨石的好壞,這些都要了然胸中。
張師付不善言辭,不像周師付整天有說有笑,他整天板著一張臉,關(guān)注的是手中的作品,一件作品完成了,才見他嘴角擠出一絲笑。他對我很嚴厲,稍有差錯,就要叱喝我一聲。一次,打大錘時一錘打偏,將他的鑿子打飛,鑿子飛出門外,從一路人臉上掠過,師付大怒,揚起錘子作打我狀,我嚇壞了,忙跑出去撿起鑿子,師付氣呼呼地說,你怎么,你怎么……
我不敢多辯,只得低下頭,忙去拉風箱。細細一想,很是后怕,那鑿子如果打在那人臉上,非死即殘,天可憐見,讓我僥幸逃過一劫。
八
晚上和大砣說起今天的驚險,大砣聽后連聲說幸好,幸好,沒出大事。
我問他有這樣下經(jīng)歷嗎,他說有,一次一錘下去,打在師付的火鉗上,鐵被震落,師付的雙手滲出血。
心情不好,早早睡下,剛要入睡,迷糊之中被一陣撥拉算盤的響聲驚醒,仔細一聽,是床對面桌上的算盤發(fā)出的聲音。
心里一驚,誰在撥拉算盤的珠子,難道有鬼?驚恐之下,忙用腳抵了抵睡在那頭的大砣,大砣也聽到聲響了,用腳抵動回應(yīng)了我。
我一拉床頭電燈開關(guān)線,燈亮了,倆人一躍下床,來到桌前,只見算盤好好的擺在桌上。難道是老鼠在撥動算珠?我倆疑惑了。我將算珠撥整齊,倆人復上床滅燈睡覺。一會兒,算珠劈里吧拉的聲音又響起,我倆更害怕了,翻身起床,來到桌前一看,算珠整整齊齊地排著,沒有挪動分毫,是誰在撥弄算盤,撥拉的那么嫻熟,像一個珠算高手,難道真的是出鬼了!害怕之中,我想了一辦法,將一張毛主席畫像放在算盤上,睡下后,再沒聽到半點動靜。

九、
1968年的春節(jié)過去了,我已捱過了一年的打鐵時光。顯著的變化是我長高了,更結(jié)實了。與同齡的家狗,老五,順伢子他們相比,我更像一個大孩子,論力氣,他們都不是我的對手。家里有一把六十斤的石鎖,我不費力地可以一手抓舉十多次,順伢子,家狗提都提不起。老五的個頭雖比我高,但力氣終不如我。
父親總覺得虧欠了我,小小年紀,就要承擔如此重的勞動,每次將工錢交給他,他都要不好意思地推辭一番。
一天,父親坐在后堂屋的地戶上,對別人說起我不容易,十四歲就打鐵,太辛苦,原本讀得出書的,硬生生停止了我的學習,太對不起我了。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我忙上前安慰父親,只見傍邊一女孩眼圈紅紅的,也在跟著掉淚。同院子的人,我咋不認識她。
后來一打聽,她叫鸞鸞,心里對他有了很好的印象。覺得她很像《林海雪原》中的白茹。
愛的春風在眾多的小說中蕩起,早早地吹進了我的純真的心里。
偶爾有空,也去周師付那兒看看,他已做爸爸了,一歲多的女兒長得非常可愛,師娘總是熱情地招待我,紅紅的臉上幾點雀斑更添加了少婦的風彩。
一次,周師付對我說:打不成鐵了,過幾天要回場了。我說不回可以嗎?他說:不行的,上面的規(guī)定,不敢違反的。
我心里一陣黯然,心想這一分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十、
夏天眨眼過去了。跟著張師付幾個月了,他總是牢牢地掌握著小錘火鉗,我沒半點實踐的機會,每天除了掄大錘還是掄大錘。
這樣下去,我能出師嗎?出了師,又能如何?我心里迷惘極了。
不甘心這樣活下去,不甘心平平庸庸地打一輩子鐵,“前世遭了孽,今世來打鐵,打一錘,歇一歇……”想起這句歌謠,心里就覺懊喪。
現(xiàn)實世界與小說里的世界相差太遠,我怎么擺脫命運的羈絆呢?
幾個月后,命運的轉(zhuǎn)機意想不到地來了。上面來了政策,不準雇工剝削,不準個體手工業(yè)。我結(jié)束了艱難的打鐵生活,第二年開春,恢復學業(yè),進了紅衛(wèi)中學,重新走進知識的神圣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