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在武岡詩人羅雨的qq空間上看到的她寫給母親的詩，實在是太感人了，因此發(fā)上來供大家欣賞。羅雨的母親于六年前在一家飯店打工，突患腦溢血，至今仍只能躺在床上，不能說話。今年的母親節(jié)，身在北大的羅雨非常想念母親，然后寫了這首詩。

 

和媽媽說話（組詩）

媽媽

那天清晨出門時

她用那把陪了她幾十年的木梳

刮亮了頭皮和依稀的白霜

她對父親說：

今晚發(fā)完工資，我就不去了

父親說：

太累人了，咱不去了

她輕快地劃著兩扇赤腳

披霧斬露，趕到城里那家酒樓時

月光正好鋪在屋檐下

她精準地猜測，早上五點半了

廚房的師傅剛買菜回來

她一把接過菜，在月光里淘洗著

當一天的喧囂褪去華麗的外衣

窗外的月光開始逡巡

媽媽卻還在跟碗碟戰(zhàn)斗

她抬頭望了望月光

沖伙計們敲開她鑼一樣的嗓子：

今夜的月光真好

等一下我好趕路啊

聲音在月光里搖晃了一下

接著，燈光搖晃了一下

接著，酒樓旋轉(zhuǎn)了

接著，伙計們旋轉(zhuǎn)了

接著，老板娘旋轉(zhuǎn)了

接著，一條秘密的黑色小道

在她腳下延伸

她在那條小道上飛奔

窗外的月光追了她一路

終于被她甩下了

她一個人在黑色小道上飛奔

當她醒來，已是半個月后

她想說說黑色小道上的驚奇體驗

她想說說這半個月里她漫游的故事

當她張口，她發(fā)現(xiàn)

除了“啊，啊，啊”

她的語言已來自另一個世界

塵世的人誰也無法翻譯

她想站起來，再看看窗外的月光

再摸摸那把泛著油光的木梳

當她伸開手腳，她發(fā)現(xiàn)

右手和右腳，被什么綁住了

她“啊，啊， 啊”地呻喚著

她用白色的床單裹住絕望

窗外的月光，用絕望裹住她

用淚水清洗她的皺紋和白霜

失語的母親

那一個“啊”字

母親從六年前的那個冬天喊到現(xiàn)在

喊老了春花秋月

喊碎了人間冷暖

父親滄桑的眼神

母親喊成唯一的伴侶與依靠

一聲聲悲戚的呼喊

催生了父親額上的皺紋與白發(fā)

還有多少暗夜里父親壓抑的淚水

父親說，他們年輕時

他為了養(yǎng)家糊口，供女兒讀書

他們十余年如一日，分居兩地

而當他們老了

父親搬不動廣東的水泥板了

母親為了貼補家用，出外打工

不料她打工的那間廚房

埋葬了她的小小愿望

從此，

她只能守著一架輪椅

以“啊”字代替萬語千言

此后父親的工作便是

日夜解讀母親從另一個世界帶來的語言

母親呼喊的“啊”字

只有父親一個人能讀懂

秋風涼了

如果是往年

當秋風折好夏的衣裳，存入柜底

媽媽會一次又一次地來電話：

秋風涼了，

記得加衣服，晚上蓋好被子。

那時的我，只嫌媽媽饒舌

我恨不能指使秋風給她一個白眼

今年的秋天

秋風她太不小心

過早地踩斷了夏的尾巴

一天比一天涼了

可媽媽已不再能來電話

不再能告訴我：

秋風涼了，

記得加衣服，晚上蓋好被子。

當沉入夢中，再次聽到這聲聲叮囑

淚水從夢里流到夢外

我恨不得給秋風一個白眼

讓它從此流落他鄉(xiāng)

當秋風涼了，媽媽的聲音也涼了

它停在去年的秋風里

一陣一陣打掃我斑駁的淚痕

媽媽，請再喚一聲我的乳名

媽媽，請再喚一聲我的乳名

讓這場北方的噩夢隨風飄逝吧

是殘忍的秋風

刈斷了你的聲音嗎

在命運的田埂上

你踉蹌了大半輩子

年年歲歲，你的嗓門

曾點亮村頭一盞盞夜燈

曾驅(qū)走老槐樹上一群又一群黑烏鴉

如今，媽媽

南方的霜牽走你的目光

穿透絕望的黑夜，無助的山水

在京城的危闌久久停駐

你一定很想喚醒噩夢中的女兒吧

可殘忍的命運扼住了

你的喉嚨

女兒的乳名啊，那曾呼喚過千聲萬聲的一個音節(jié)

今夜，凝成了你眼角懸掛的冰棱

媽媽，請再喚一聲我的乳名

蘇醒我南方的生命的脈搏吧

坐在夕陽里的母親

遠山銜住鍍金的夕陽

你被秋霜挾持

晚霞駐足，點燃你斑白的鬢發(fā)

擰亮一道道皺紋

那是你生命的纖繩吧

寂冷的荒煙

牽引著它們，一步步走向懸崖

你輕輕嘆息著，仿如落葉

一葉蝴蝶，翩然棲落你肩頭

凝視你蒼涼的眼神

那是你前世的飛舞吧

莊生的夢里

你又導(dǎo)演了一場粱祝

一枝鏡花，一輪水月

成為你今生最拿手的道具

在金色的夕陽里

你用輪椅度量著生命

前世，今生，來世……

一聲嘆息，撫平了命運的溝壑

我不敢看你的眼

你的眼神

是兩彎憂傷的月亮

里面住著一個紛擾的世界

當我對著北風呼喊你的名

媽媽，那憂傷的眼神

撕破了天空 扯碎了心

你的眼神

是一座寂寞的城堡

里面深藏著一群奇幻的迷樓

當我在清冷的月輝中眺望

媽媽，那望不穿的

是你眼神深處無盡的荒涼

這荒涼啊

讓我于千萬人之中

尋覓了又尋覓

燈火闌珊處

我卻不敢看你的眼

求佛

以風為酒，以星子為樽

與過往的悲傷干杯吧

當黃昏的風翻動漫山的枯葉

我覓一棵菩提樹

掩埋前世的鏡花水月和今生的愛恨

情愁

佛啊，請收下這面明鏡臺

邀唐朝的月，宋朝的云

與我共跪蓮花池邊

當空山響起一聲聲磕頭與祈禱

我尋一盞殘缽

潑灑盡前世今生所有的淚

佛啊，請把它傳給遠方那苦難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