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東莞沙田,我所在的玻璃新廠,已經正式運行一年了。
當年的農歷十二月二十四下午,工廠準備放年假的頭一天。我正在車間巡邏,別在腰上的對講機響了,是經理在叫,要我到財務室去。
我當時已在工廠混成了一個重要部門的頭目,不是主管也算是主管了,名份雖然還沒正式有,但實權擺在那里,除了上管工廠全盤的經理,我就是這個部門最大的頭了。想當初我過新廠時,直接管我的主管找我談話,說離不開我,要我留在他身邊,不要去新廠。公司老總的意思,新舊廠的去留,會尊重我自己的意愿。我心里電燈一樣亮著,裝模作樣謙虛了下,最后就一句話,沒意見,我愿意去新廠。
我去了財務室,經理在,老板也在,見我進來,都笑。然后老板就瞇瞇笑著,遞給我一個白色信封。接過信封的時候,我向老板敬了個禮,老板拍拍我的肩膀,勉勵我說,好好干,公司不會虧待你的。
我表面平靜,內心狂喜,我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年終獎”,今年整個新廠,也就十個人可以拿到。我是資歷最淺的,也是干活最拼命的,還是別人眼中爬得最快的,我以我的苦干加巧干,總算趕上年終獎的趟了,就是不知信封里有多少。等出了財務室避開他們的視線,我躲在一個墻角落里拆開信封,馬上就手沾口水迫不及待數了起來。呱呱,十張百元大鈔!再數一遍,呱呱,還是十張百元大鈔。我心里簡直樂翻了天,我的娘,這等于是老板今年多發(fā)了我一個月工資呢!要知道,1999年,我平均每個月的工資,也就千把塊。
把錢仔細地揣好,我不顯山不露水地就回了車間。這事不用人教我也懂,老板年底給的紅包,是不能跟同事講的。不過像我這性格的人,估計總是掩飾不住內心的狂喜,臉上應該早已喜笑顏開。剛好此時因為放年假,車間已經決定提前停工搞衛(wèi)生了。這下我沒事了,我呵呵呵大笑三聲,立即跑出了車間。
廠門口,我姐姐和姐夫在等我。他們問我,年底回不回去?其實我早說了,今年我肯定不回去,我還沒混成人樣,打死也不回去。他們不死心,還是要來問。據說父母有交代,如果有辦法搞得動我,可以帶我同他們一起回去。
我性子犟著呢,說出的話就同板上的釘,要算數的。過年我肯定不回去,不過肯定會要姐姐和姐夫幫我?guī)c東西回去,因為他們回了新化后,會全家到武岡老家陪父母過年。我現在口袋里揣了從天而降的一千塊錢,心里正燒包呢,轉個念一想,今年過年送什么?送禮就送茅臺酒。對,老爸是個酒鬼,每餐必飲,還是N年前在部隊當兵時據說喝過首長的茅臺酒,說是如何香如何醇,在家人面前吹噓N年,每次都特享受的樣子。今年,你不成器的兒子,就大個膽子下個血本,給你老搞一瓶回去。
姐姐和姐夫在廠門口站著,我也沒和他們多說什么,就說你們等著,我去搞點東西,你們給我?guī)Щ丶胰?。然后我揮手叫了一個摩托,立即直奔沙田美佳超市。去了美佳超市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酒,問營業(yè)員有沒有茅臺酒賣?營業(yè)員說有,轉身就從架上拿了一瓶下來,說這種267元一瓶。我也沒說什么,就掏了錢給她。然后再去買糖果,反正總共花了五百八十多元。其實我平時花錢很節(jié)省,特別是在自己身上,根本就不愿多花一分錢,可這是花在父母身上,那銀子嘩嘩流出去,我覺得特爽特有勁。
我買好東西很快就回廠了,順手就把兩大袋子東西往姐姐和姐夫手里塞。姐姐問了一下價錢,似乎嚇了一跳,說你這個哈鬼,怎么將錢亂花?我自豪地頂了一句,我自己賺的錢,我愛花咋花。她就沒再說什么,和我告別要走。我想了一下,又叫住了她,年底忙,我隔了一個月沒寄錢回家,身邊還有些錢。我那時都不用錢包的,余錢都揣在身上的褲兜和衣口袋里,于是從左褲兜里掏出幾百元,又從右褲兜里掏出幾百元,再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百元,總共湊了一千,交給姐姐,說順便給父母帶回去。我說父母這些年送我讀書的錢,我要一點點還清的,我本以為以后考上大學當了官才還,沒想到大學考不上官做不成,只有打工嫌錢還父母的情了。我說著說著,眼睛就眨巴著不好受了。姐姐就指著我的鼻子說,你看,你看,你這個哈鬼又說哈話了。我笑了一下,偏著頭走開了。他們還要回虎門,我懶得送。
第二天就開始全廠放假,我胡亂玩了幾天,當時是怎么玩的,我也不記得了。反正到了大年三十的下午,我手下幾個留廠的人就來到我的單身宿舍,說老大今晚搞不搞?我說當然搞,還要狠狠地搞。我拿出一百元錢,交給為頭的人,他不肯接,我硬塞給他,然后他們幾個就有說有笑出去了。我知道他們去菜市場買菜備料了,我們以前就說好今晚要搞火鍋宴會,要搞留廠兄弟們的大聯歡。
當晚的火鍋夜宴搞得很豐富,他們買了雞,買了魚,還買了很多配菜、蔬菜及火鍋調料。買回來就在我房里收拾,拿了很多臉盆和水桶過來。他們怎么弄怎么搞,我一百個放心,因為我知道留廠的十來個人中,有三個以前學的就是廚師,據說還都在真正的灶上做過,只是不喜歡廚師這個職業(yè)才改行。有他們在張羅,我根本就不用操心。
趁著這個空隙,我下樓去電話亭里給父母打電話。當時家里還沒有電話,也沒有手機,電話打到鄰居家,鄰居去叫我爸媽過來接的。自然,我姐姐姐夫也在。
我開口第一句話就問:“老人家,茅臺酒好喝么?”
父親的回答真好玩:“好喝是好喝,就是貴了點,其實也就跟我烤的燒酒味道差不多!”
我樂了,心忖,還好茅臺酒廠的廠長沒在我身邊,要是在我身邊,聽了父親的評價,估計肺都要氣炸。
我和父母聊了很久,但具體聊了些什么,我現在也記不全了。只記得最后父親很認真地問我:“崽,你就真的不打算回家過年么?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家過年???”
我嘻嘻地笑:“不怕,不怕,等我在外面混出個人樣,我就回家和你們過年!”
父親反問一句:“那什么時候你才能混出個人樣呢?”
我還是嘻嘻地笑:“快了,快了,我估計很快就要混出頭了……”
掛斷電話,我不笑了,我愣著,在電話亭里傻站了好久。等我出了電話亭,卻看到幾個下屬正在廠門口的小店里抬啤酒。他們見了我,都高興地說:“老大,正找你呢,火鍋馬上就要開始了……”
那是一個非常暢意的狂歡之夜,火鍋的味道很鮮美,大家的吼聲很響亮,啤酒的味道很清爽。更令人滿意和高興的是,生產辦兩個漂亮的留廠的女文員經過我宿舍門口,被眼尖的我看到,立馬叫住了她們。她們很給我面子,毫不扭扭捏捏,立即加入了我們狂歡的隊伍。更妙的是,其中一個還能喝啤酒,連著和我們一起干了好幾杯,臉蛋桃花一樣艷艷的紅,直把我們這幫酒鬼樂翻了天,歡聲笑語差點把宿舍的水泥樓板掀破……
當2000年零點鐘聲敲響的時候,我們十幾個兄弟姐妹,人手一瓶啤酒,“砰”地碰到了一起。也許是用力過猛的緣故,有一個人的酒瓶竟“砰”地碰破了,瓶子的下半截掉到了地上,上半截還抓在他的手上,啤酒的泡沫溢滿一地,幸好人沒受傷。大家見狀,哄堂大笑。
我給他馬上換了一瓶酒,連聲說沒事沒事,碎碎平安,歲歲平安,然后在一片“新年快樂”的歡呼聲中,我們的酒瓶再一次碰到了一起!
2009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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