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年以后，我回憶當時之事時，依然清晰如昨，依然難耐那種絕望、孤寂。在詩人的筆下離別的場景應(yīng)當是古道、離亭、風笛、折柳吧，但是屬于我的呢？我甚至來不及捧一抔故鄉(xiāng)的黃土；掬一把故鄉(xiāng)的泉水；回望一眼風煙中的群山。在我們團長的一聲命令下，我們就開始撤退。其實大家都知道撤退是遲早的事，長江天塹已破，厭戰(zhàn)的情緒向瘟役一樣在軍隊中傳染，蔣委員長一路南逃，八百萬軍隊，這才幾年啊，就被打成了這樣。

  臺灣海峽，其實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它叫臺灣海峽，只知道那是一道望不到邊際的海域，我不知道那艘巨大的輪船將載我到何方去，我也不知道那未知的地方是否有等待我的人，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否還能夠回來，我只知道震耳欲聾的氣笛已刺激不了我的神經(jīng)，周圍都是像我一樣的“螻蟻”在行尸走肉般的緩緩移動。天是那樣的藍、陽光是那樣的燦爛，海面上跳躍著碎金，可岸上的人呢？上萬的人流，只有沉重的腳步，沒有人說話的聲音。明媚的陽光驅(qū)散不了海港上空恐懼的氣氛，千千萬萬的士兵像是被魔鬼抽去了靈魂。

 到了之后，我才知道這個地方叫臺灣，離我的家鄉(xiāng)武岡有一個筋斗云的距離。我被分在了基隆的一個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很小，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有河穿鎮(zhèn)而過，木櫓吱呀。偶爾地，我也趁休假時著便裝漫步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有面館一間，面條寡味，遠沒有武岡南門口的米粉好吃。可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米粉”在那頭。仿若間，唇齒間有了故鄉(xiāng)米粉的味道；腦海中有了故鄉(xiāng)的影像。云山蜿蜒、資水澹澹、東塔雄壯、花塔玲瓏，古老的城墻像戰(zhàn)士的臂彎保護著武岡城。每日清晨，有裊裊炊煙在武岡內(nèi)隨風而舞，整個城市被各種飯菜的香味侵襲。米粉的香味是最特別的一種。任誰走到米粉店前都會駐足，情不自禁的會摸摸口袋，有錢的會控制不了自己的雙腳，沒錢的也會在店門口多嗅幾下，聞足這香味才會離開。我今生還能不能吃到這故鄉(xiāng)的米粉呢？對著茫茫大海我淚流滿面。遠方吹來的海風似有故鄉(xiāng)的味道，那，這海風會把我的淚吹到武岡嗎？風煙彌漫，我望不到回家的路。

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常在有月亮的時候響起。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離別后，鄉(xiāng)愁是一顆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

匆匆地，不知幾度寒暑，海風已把我吹得滿臉滄桑?；『８圻吥菈K大石也已不知道被我坐過幾千幾萬次。其實，我很羨慕這塊石頭，因為它總能佇立在這里，千百年來，巋然不動。它是否與我一樣，也是在遠眺海峽的那一頭，等待著……盼望著呢？我愿化身為石，受千年風霜，千年日曬。只愿在下一個輪回里，能回到我想回到的地方。

對著茫茫大海，我想到了偷渡，可，大海茫茫，我又如何偷渡，明知不可為，但我還是為了。然后，我就被抓了回來，關(guān)進了十港監(jiān)獄。進了十港監(jiān)獄，我才知道這里關(guān)押的人全都是向我這樣的。明媚的陽光穿過監(jiān)牢狹窄的窗戶，我可以清楚的看到揚塵在光線中舞蹈，揚塵是多么的歡快啊，它們自由自在的像是陽光里的精靈，縱然監(jiān)牢的門鎖也無可奈何。而我呢？心中驀地悲涼、絕望。這監(jiān)牢也許就是我的終老之地了吧！我在這里不知日月的消磨著時光。

獄友狗子刑滿釋放了，他在這里三年，三年的時光除了在他的臉上刻下無窮盡的滄桑外就再也沒有給過他任何東西。他離開的那一天，眼里沒有任何的欣喜。一個星期后，他又回來了。聽人說，這次他是故意砸了一間商店又進來的。是啊，在外他找不到家也沒有家，也沒有工作沒有朋友，無所適從。他在這里面至少還能與一些老兵說一說他的光榮歷史。生命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失去任何的意義，只是一種茍延殘喘而已。其實對于我，對于這監(jiān)牢里的所有人又何嘗不是呢？每次我聽到他說他的歷史的時候，我總能看到他那原本死灰的臉上泛起異樣的色彩。“常德會戰(zhàn)，我們連包了一小股鬼子的餃子，我拿著三八大蓋……。”也許也只有這些歷史才會使他那死水般的內(nèi)心有點微瀾吧！

隔壁牢房里的老五自殺了，早放風的時候，獄友圍住他的尸體，這個被炮彈炸的右手只剩二根手指的老兵據(jù)說參加過淞滬會戰(zhàn)、長沙會戰(zhàn)，殺敵無數(shù)，他應(yīng)當……可是，他卻自殺在這監(jiān)獄里，命遠啊，你為何如此的戲弄人。我不敢看他的臉，但我清楚的看到他那右手僅剩的二根手指里夾著一張照片，這照片我曾經(jīng)見過，馬尾巴的年輕姑娘，帥氣的小伙子。他們的臉上綻放著可以令寒冰消融的笑?？扇缃?，小伙的已逝。馬尾巴的姑娘呢？她是否還在原來相約的地方翹首盼望化身為石了呢？

…………

慢慢地，故鄉(xiāng)在我的腦海中模糊了。但這并不是說我已經(jīng)忘記，相反地，而是這種相思已入骨。我找到監(jiān)獄長，對他說：“如果哪天我死了，請把我葬到基隆山上。”他沒有回答。透過他的眼眸我看到他內(nèi)心深處那深深的悲傷，如果他死了呢？誰又會給他下葬？我們都是一群沒有根的孤魂野鬼??！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可見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兮，望我大陸，大陸不見兮，只有痛哭；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通過監(jiān)獄的廣播，我知道老蔣病逝了、老毛也病逝了、鄧小平改革開放了、兩岸三通四流了。有小道消息傳出，很快就可以回家探親了。雖然不知道消息的真假，但大家全都變處激動起來了，血濃于水，這灣淺淺的海峽怎么可能割斷這萬千戰(zhàn)士的鄉(xiāng)愁。武岡城、云山下，這宵月色應(yīng)如水，而資江仍然要從你的身旁流過，流進我不眠的夢中。我開始在腦海中勾勒我歸家的畫面：明媚的陽光下，熙熙攘攘的武岡車站，蜿蜒的農(nóng)村小路，小路兩邊碧綠的水稻在風中舞蹈，稻香在風中彌漫，嗅著這稻香，有如腹郁的酒滑入胃腸，有淡淡的溫暖飛揚。近處，池塘里的荷蕾舉起紅色火把迎接接我這個闊別故鄉(xiāng)多年的游子。故鄉(xiāng)的親人早已準備好米酒，酒香已把我醺醉……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1987年，我出獄了，我對著鏡中那個白發(fā)蒼蒼的我很恭敬的行了個軍禮。政府給了我一大筆的安撫金，這算是給一個抗日老兵蓋上最后的遮羞布吧！其實我應(yīng)當感謝這十幾年的監(jiān)獄生活的，因為在這里雖然沒有自由，但還有著一個老兵的尊嚴。而那些沒有進監(jiān)獄的，難道不是被關(guān)在另一個更大的監(jiān)獄嗎？1987年，有了第一批可以回大陸探親的老兵。

1991年，我在無數(shù)次申請下也終于跨上了回家的游輪。在游輪上，我感覺海風竟然也可以是這樣的溫柔的，大海竟然也可以是這樣親切的，心跳竟然也可以是這樣激蕩有力的。四十多年了，四十多年了……我站在甲板上老淚縱橫，故鄉(xiāng)的親人，我終于可以回來了，我終于要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你們還好嗎? 漁燈暗，客夢回，一聲聲滴人心碎，是游子的幾行清淚。今日這個夢終于實現(xiàn)了，大陸越來越近，心也越跳越快，血液似要沸騰。四十多年鄉(xiāng)愁的沉綻，要這一刻噴薄而出，心怎能不激動。當我跨下甲板踩到大陸的土地時，我的全身擅抖了，我?guī)缀跏チ税釀与p腳的力量。此時，心中的澎湃又如何能用文字來形容。“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這是杜甫給自己擬好的回家路線。我的呢？福建、江西、長沙、邵陽、武岡，親人??！我到武岡了，我回到家鄉(xiāng)了。

武岡城樓依舊、資江依舊，說話依舊，我驚訝于我竟然還能完全聽得懂也還能講出四十多年沒有聽過與講過的武岡話。南門口米粉的味道一如四十年前，多么熟悉的味道?？桑诉@些呢？我看到的是完全陌生的街道，完全陌生的人，我曾經(jīng)的故鄉(xiāng)呢？記憶在腦海中翻滾各種畫面紛繁交錯，我是我記憶的手指卻抓不住星零半點。淚不自禁的流下，順著蒼老的臉頰滑落。

幸好，鄉(xiāng)村的小道還沒有什么變化，要不，我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村口修了一座小學，我正好趕上了他們的放學。我向一個唱著“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的孩子問：“你是三家口的嗎？”“三家口？我這里沒有三家口，老爺爺，你走錯地方了吧。”他又唱著歌蹦蹦跳跳著走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大抵就是如此吧！

村中的古井還在，古井邊的老樹依舊枝繁葉茂。一位兩鬢斑白的老婦在洗衣。她依稀有當年翠紅的影子。我走上前去問：“你是翠紅嗎？”

“我是。”她回答，又問，“你是哪一個呢？”

“我是壯壯，牛壯壯，當年國民黨招兵，后來，我到臺灣去了，記起來了嗎?”

很久，她似乎在回憶。我在焦急地等著她回憶。

“嗯，記起來了，那你怎么不寄信回來呢？”

“我寫了好多信回來了的，可一直沒有收到回信，對了，我哥呢？還好嗎？”

“你哥……”她放下了手中的活，“我?guī)闳タ纯窗伞?rdquo;

二百米外的后山，荒冢累累，翠紅指著一座沒有墓碑的墳說：“這就是你哥了。”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但當確定結(jié)果的時候，依然難忍內(nèi)心的悲慟。

“這是你嫂子的，這是你二個侄子的……”翠紅邊指邊說。

“他們……”

“文化大革命那伙兒……”她哽咽著，“以后慢慢說給你聽吧。”

“那我還有別的親人嗎？”

翠紅不說話了。

“我家的老屋還在嗎？”

“還在，一起去看看吧。”

破舊不堪的四排土墻，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這就是我的老屋嗎？回家，怎么與想像當中的不一樣呢?

沒多久，村書記、村長來了，年輕時的玩伴也來了好幾個，他們對我恭敬、客氣、熱情。

……

二個月后，我把我絕大部分的安撫金捐給村里小學修教學樓，教學樓建成之后，我要了一間小房子。每天，看著這些小孩子背書、嬉戲。這算是最好的安享晚的方式吧。

我有時候也會給小朋友講我的故事，給小孩子背背詩歌。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酒一樣的長江水，醉酒的滋味，是鄉(xiāng)愁的滋味，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血一樣的海棠紅，沸血的燒痛，是鄉(xiāng)愁的燒痛，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