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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頁 武岡文學(xué) 九 愛,有時是苦的……

        九 愛,有時是苦的……

        魯之洛 2009-04-16 13:11

        滾滾濃煙,籠罩著這間山村小學(xué)教室。


        籠在三合泥地板上的幾堆柴火旁邊,聚著幾張鼓得圓包包的嘴。口吹干了,氣吹斷了,依然是煙霧騰騰,沒燃起明火來。柴是濕的,是昨天龔眾求幾個青年民兵,冒雨一道上山挖回的雜樹蔸子。濕柴難燃明火呀!


        屋外下著雪沙,呼呼的北風,卷起一片沙沙的聲響。


        會開得也像這濕柴火,冷浸浸、霧沉沉的。這會早就該在春節(jié)之前開了,但那時沒法開,隊里的收成很不如人意。大面積的雙季水稻,遭受了嚴重的減產(chǎn)。禾苗插下去后,先是遇上一場秋旱,向陽土旁田干壞了;接著又遭寒露風,冷浸田的稻子沒抽出穗。結(jié)果占種植面積百分之六十的土旁上田、冷浸田連谷種都沒收回。由于水稻占用過多的勞力,旱土管理不善,使當半年糧的紅茹也減了產(chǎn)。決算之后,敲爛了算盤珠子,稻谷、紅茹、包谷、高梁七零八腦加在一起,人平口糧也不足四百斤,勞動日值才毛把錢。這叫龔眾大為惱火。他的希望成了泡影。但他并沒失望。他不是個容易認輸?shù)娜?。他相信自己的力,相信勞動?chuàng)造世界!他不信憑自己渾身力氣,會過不上好日子。他果斷地將決算結(jié)果暫時壓了下來,不準隊委會的任何人透露,然后不經(jīng)請示大隊,便將一些半勞力、輔助勞力留在家里應(yīng)付造“大寨田”,“搞田園化”,自己率領(lǐng)強壯勞動力,冒著風雪,進深山老林砍雜樹燒木炭去了。當時他腦子里想得極單純、極簡單:只想抓錢,多抓點錢。社員過年要錢;明年春耕生產(chǎn)要錢;自己裝新屋、老婆又要養(yǎng)崽,都需要錢。他根本沒有考慮公社、大隊會計是什么態(tài)度。他們一去半個月,直到年邊,才一個個滿身薰得黜黑跑回來,每戶都分到一點錢,算是過了年。現(xiàn)在,眼看著要鬧春耕了,公社、大隊多次點名批評他們沒有抓緊做決算,并催促他們火速開會公布分配方案。現(xiàn)在,他們終于召開社員大會要公布分配方案了。為把這次會開得熱鬧點,有鼓動力一點,龔眾特意冒著冷風,跑到十多里外的供銷社買來紅綠紙,請學(xué)校里工于毛筆字的老教師,寫了會標,和一些“走大寨路”、“以糧為綱”、“誓叫糧食跨‘雙綱’”之類的標語,把個小教室裝飾得紅紅綠綠,頗有點兒氣派??上Т丝踢@些紅綠標語全被蒙在煙霧中了。當會計宣讀完決算結(jié)果之后,這個籠了四大堆柴蔸火的會場,竟像下過雪沙似的冷颼颼。社員們情緒低落極了。決算的結(jié)果太叫人失望了。全隊二十二戶中,有十三戶超支,找補無法兌現(xiàn)。隊里洗空錢庫,也只能現(xiàn)發(fā)百分之五十。社員們灰心喪氣,只是悶聲不響地用旱煙袋、喇叭筒排遣內(nèi)心的苦悶。


        “會計,怕是念錯了吧!”


        誤春牛突然打破沉默,冒失地這么喊道。


        會計雖是小后生,但辦事挺認真。他趕快查對帳單,說:“沒錯呀,你是收六十八塊六?!?/p>

        誤春牛說:“我不是說我的錯了。”

        龔眾忙問:“那你說誰的錯了?”

        “誰的?”誤春牛故意吭吭地咳了幾聲:“我們龔隊長的唄!”

        小會計又細心查看了一遍,說:“也沒錯,是二十一塊五?!?/p>

        誤春牛故作驚訝地喊道:“那肯定是你們算錯了!”

        小會計斷然地說:“不會錯的,我們反復(fù)算過三次。”

        “還沒錯?”誤春牛用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說,“怪了,我一個懶漢都收六十多塊,人家龔隊長是有名的力士,有名的勤快人,怎么只收這么一點點?怪了,真怪!”

        “誤春牛,”以普通社員身份出席會議的老支書,忍不住大喊了一聲。接著又語重心長地說:“老話說得好,用棍子打人痛皮肉;用話語傷人痛心吶!你這些話都是要痛心的呀!你說怪,依我看也怪也不怪。說怪,怪在做工大合籠,不分好丑,挑一百斤的十分工,挑兩百斤的工十分。人家龔眾做一天,你誤春牛三、五天也未必做得了,按天算工分,他的還沒你的多。說不怪,也不怪。你誤春牛人一個,卵一條,一個人飽了,全家也飽了;人家龔眾得養(yǎng)妻兒,修房子,花費大,用場多,怎好跟你比?”

        “爹,莫說這些了吧!”龔眾忍不住打斷干爹的話。誤春牛的話像蒺刺似的刺痛了他的心。他是個天塌下來用頭頂著的硬漢子。好漢做事好漢當嘛。他不喜歡同情,也不喜歡辯解。他用沉重的語調(diào)激昂地說道:“隊里沒搞好,辛辛苦苦累了一年,好多人家還倒欠隊里的錢,這成什么話!天底下哪有這個理?難道還要從家里帶飯米錢來隊里做工不成?這不像話,太不像話呀!這個責任應(yīng)該由我負,完完全全應(yīng)該由我龔眾來負。是我龔眾沒能耐,沒把隊里搞好。要怨,就怨我龔眾;要罵,也罵我龔眾吧!”

        “天理良心在。隊長,你一年到頭,汗比我們流得多,力比我們出得大,覺比我們睡得少,誰要怨你,是沒良心!”

        “唉,我們水頭溪地不差,人不懶,隊長也蠻好,哪樣都不能怨,要怨只怨命不好。俗話說得好,土地菩薩只給你吃四兩,你就莫想吃半斤!”

        “怨呀,罵呀,有什么用?大伙莫在這里薰得眼淚鼻涕流了,不如早點回去跟老婆燠熱和去?!?/p>

        社員們這些話,切實,富有真情,龔眾聽了很感動,覺得自己不脫層皮,不拚番命,切切實實把生產(chǎn)隊搞好,就對不起父老兄弟!他抖擻起精神,用響亮的聲音,激昂地說:

        “好馬不吃回頭草,好漢不吃后悔藥。過去了的事,怨也怨不回,罵也罵不回,還是我們大伙齊心賣力,今年爭取翻個身!”

        然而,這番話的反映卻意外的冷淡。話音落了好一會,也沒聽到有人接聲。龔眾沉不住氣了,又號召說:

        “怎么樣,今年大伙拚死命,打個翻身仗,叫我們水頭溪……”

        有人打斷了龔眾的話,說:

        “隊長,還是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吧!大話莫講早了,到時候該做什么我們會做的!”

        有人響應(yīng)說:“講得對,莫給我們吃安心丸了。唉,去年望今年,今年望明年,明年望后年……結(jié)果年年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p>

        有人更提議:“隊長,散會算啦!”

        社員沒心思繼續(xù)開會了,龔眾沒有辦法,也只好宣布散會。

        眼看著社員們一個個沒精打采地走出會場,龔眾傷心得兩條腿都站不穩(wěn)了。他把幾位打算留下收拾會場的隊委打發(fā)回去了,獨自留下。但他并不想動,只是癡呆呆地坐在火堆邊,在悶悶的苦思苦想。他腦子里亂極了,如同一團亂麻,就像他在初中讀過的一首什么詞中說的那樣:剪不斷,理還亂!唉,亂糊糊的,連讀了的書也差不多退還給老師了。他想不透,悟不清,究竟自己錯了哪一著,憑他這樣一位當當響的大力士,怎么也跟誤春牛一樣把生產(chǎn)隊搞得窮成這個樣兒!偷懶了嗎?沒有。眾人眼睛是把秤,哪個不夸水頭溪有個好勤勞隊長。隊里百樣事,哪樣不是自己親自帶頭 !是沒聽上面的話,亂搞一氣嗎?也不是。他太聽話了,上面說種多少雙季稻,他硬著腦殼皮種了;上面說什么時候下種,哪怕打著白頭霜,他也堅決下種了;上面說什么時候追肥,他是連地皮都刨下來按時送到田里去了的?!麤]有另出點子,亂?;樱磺卸际前瓷厦娈嫷哪W幼龅摹也怀鲎约壕烤褂惺裁村e。若說沒錯吧,現(xiàn)實又太無情,此刻塞在他棉衣口袋里的十塊錢,就是他辛苦一年最后剩下的報酬。十塊錢,僅僅十塊錢,只夠買只雞婆。難道自己新屋里變黑了的竹篾壁,就等著這十塊錢?難道剛落月不久,現(xiàn)在還躺在床上的老婆,就等著這十塊錢?難道自己這百斤力氣,就只值十塊錢?……他想不通,怎么也想不通。不過,此刻他腦子里的那團亂麻漸漸淡了、淡了,他的老婆,那位漂亮的竹花,占據(jù)了他的腦海。他突然急于回家,回去服侍老婆。老婆落月,多虧能干、賢惠的岳母,省了他不少心,免了他不少力。誰知昨天從源頭山飛來了個“岳老子病倒了”的口訊,嚇得岳母娘匆匆趕回家了,只留下竹花伴著新生的小女兒在家里。老婆在盼他,他該早點回去。這么想著,他才打起精神,匆匆將冒煙的柴蔸搬出教室,又朝火灰堆上澆了水,然后打掃干凈,離開了學(xué)校。

        誰知剛走出校門不遠,迎面碰上急匆匆而來的大隊長春寶。他驚異地問:

        “怎么?就散會了?”

        “嗯?!饼彵娐裰^,隨便地應(yīng)了聲。

        “哎呀,怎散得這么快?我還有事要傳達哩?!?/p>

        “人都走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說吧?!?/p>

        “那怎么行!這是急事,傳達、貫徹公社緊急通知精神。”

        龔眾有點不耐煩了,火暴暴地說:“哪座山起山火了,要去救火?”

        “比救火還急哩,催交派購雞蛋,明天夜晚以前,都得羅通掃北,一個不少地完成任務(wù)。”

        “唉,”龔眾重重嘆了一聲,說,“全隊尋不出幾只肥雞婆,到哪里去找蛋?”

        “可以想辦法嘛!”春寶打官腔了。

        “什么辦法?”龔眾怒火直冒,語氣粗暴地說:“只有去偷!”

        春寶暗暗吃驚:莫非今天龔眾吃了炸藥,怎么脾氣這么躁!他很懂得太硬容易折的道理,所以并不怕龔眾發(fā)火,反覺得越發(fā)火,他越容易制服他。龔眾話音落后,他宕了好一陣,才微笑著說:

        “眾眾,你這是講氣話吧!我想這肯定不是你的真心話。這也不是一個討過米,受過苦的赤貧農(nóng)講出來的話。你講的是什么話呀?好難聽哩。偷?哈哈,咱們?nèi)嗣窆缬幸淮蠖膬?yōu)越性,還會有偷?這不是給公社抹黑又是什么?”

        這話說得輕,來得重,使憨厚、耿直的龔眾目瞪口呆,一時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這時,春寶才收住笑,神情十分嚴肅地說:“眾眾,我們兄弟間是從不分彼此的,沒有什么話說不得。老弟,我們都是黨和人民的奶汁喂養(yǎng)大的,這一點要終生莫忘喲!”

        “放心,我不得忘!”龔眾生硬地應(yīng)道。

        “當然不能忘。不過,老弟,光用嘴巴講不算數(shù),還得有實際行動。就說眼前吧,國家有困難了,城里的工作干部,工廠里的工人,要吃雞蛋,我們農(nóng)民兄弟不保證供應(yīng),難道靠天上降下蛋來不成?”

        “這我管不著。反正我沒蛋送。城里天天搞武斗,動刀動槍還不算,還要動炮。有飯給他們吃就算客氣的了,還想吃蛋?”

        “哎呀,你要這么說就顯得覺悟太低了。我問你,如果沒有工人兄弟、干部同志抓革命,國家不早變顏色了?我們這人頭不早落地了?遠地方你看不到,我們生產(chǎn)隊你該知道吧,階級斗爭有多么復(fù)雜呀!”

        龔眾無法接受這一套理論,生氣地說:“怎么復(fù)雜法?還不是你爹搞‘兩面政權(quán)’,臘妹盼他哥哥‘反攻大陸’!我是睡安逸覺的,我不怕你爹和臘妹來砍我的腦殼?!?/p>

        “你?”春寶惱羞成怒了,再也沒法裝斯文,粗暴地說道:“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是以大隊長的身份在教育你。如果你還沒忘本,如果你還記得自己是個赤貧農(nóng),你就應(yīng)該帶頭去買蛋回來,然后帶動全隊社員,積極完成派購任務(wù)?!闭f完,他頭也沒回,就氣哼哼地走了。

        龔眾也沒理他,車轉(zhuǎn)身朝家走。他惦記著帶嫩人的竹花,擔心寶寶尿濕了床,擔心竹花勞累受寒。他需要回去幫她一下。他像趕遠路那樣行色匆匆,一會就來到一條石板路邊,這里通向附近一個小墟場。他想到在月子里的竹花吃的是清湯寡水飯,太過意不去,如今總算是搞了分配,腰包里有幾塊錢,總該給她買點什么。這么想著,便折轉(zhuǎn)身,冒著密集的雪沙,朝墟場走去。

        這墟場極小,并無街道,只不過是一個三幾十戶的大村子的一塊小空坪,旁邊有一座紅磚結(jié)構(gòu)的供銷社,平時常有人在供銷社門邊擺攤設(shè)擔,日子一久,形成規(guī)律,便成了公認的墟場。眼下風雪迷漫,寒氣襲人,供銷社門口寥無人跡。龔眾在門邊踱了一轉(zhuǎn),不見有賣吃食的,只有一老嫗提著筐雞蛋,瑟縮在供銷社屋檐下。想這雞蛋,過去在農(nóng)村本是山果野菜之類的平常物,如今卻成了稀罕珍品。老人家舍不得平價賣給供銷社,躲在檐邊等候主顧,也好悄悄賣個高價。龔眾心里還惱著春寶剛才說的那番話,看到雞蛋便有氣,便快步走進供銷社。

        龔眾在食品貨柜面前徘徊了好一陣。實在可憐得很,那貨架上的亮壇里,除了一些又黑又粗的劣質(zhì)餅干、小花片之外,實在沒有什么了。他正失望哩,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半亮壇白糖。他喜不自禁,忙招呼營業(yè)員。

        營業(yè)員跟龔眾本是老熟人,可這時卻像生分了一般,板著一副面孔,誦經(jīng)文似地說道:“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對于農(nóng)村的陣地,社會主義如果不去占領(lǐng)……’你接著背!”

        龔眾沒弄明白他的意思,指著那亮壇里的白糖說:“你給我買點沙糖?!?/p>

        營業(yè)員卻說:“你接著我剛才念的背呀!”

        龔眾只當營業(yè)員開玩笑,說:“我來買糖,背語錄作什么?”

        營業(yè)員沒吱聲,卻指了指貼在貨架上的紙條。龔眾一看,才明白過來。原來那紙條上寫得明白:“革命顧客注意:為了突出無產(chǎn)階級政治,凡來本店購貨者,須先背誦毛主席語錄,然后方能售貨。”

        龔眾看明白之后,心里不免暗暗叫苦,他雖有文化,家里神龕上也整整齊齊擺著“紅寶書”,只因生產(chǎn)太忙,并不曾認真熟讀過,如何背得下去?他只得小心求情了。好在店里沒幾個顧客,而他跟營業(yè)員又是熟人,便也給了他方便,給他開了個政治后門,用一條“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人人皆可背誦的語錄搪塞過去了。

        龔眾過完背誦語錄關(guān)后,正掏出那張十元巨額鈔票準備買糖,那營業(yè)員卻向他伸出一個巴掌

        “拿來!”

        “這不是嗎?”龔眾將錢遞給他。

        營業(yè)員沒接,說:“我要處方!”

        龔眾說:“你開什么玩笑,人好好的哪來有處方?”

        營業(yè)員指著亮壇旁邊的小條說:“白糖是憑處方供應(yīng)的,每個處方供應(yīng)兩毛錢!”

        買白糖要憑處方,而且只能買兩毛錢!這是龔眾沒想到的。他氣極了,心里不免生出疑團:未必國家也跟我們生產(chǎn)隊一樣窮。他二話沒說,將錢揣進口袋里,轉(zhuǎn)身走了。

        風正大,雪正緊,他走得極快,不一會就來到村邊山坡上的岔路口,一排樹干凋零而針葉蔥綠的古柏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不由一怔:多么熟悉的地方呀!他忘不了這地方。在小學(xué),在初中,差不多每學(xué)期的作文中他都要寫到它。這兒留下過他的苦和淚,也留下過許多難忘的回憶。他爹的化子轎,就曾擺在這排古柏下……。這一瞬間,他內(nèi)心里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安。他有點懊惱,后悔自己不該向春寶發(fā)那么大的氣!一年的收成不好,不能怨天,不能怨地,只能怨自己沒本事,沒把工作抓好。捫心自問:龔眾呀龔眾,黨和政府,有哪點對不住你?沒有共產(chǎn)黨,哪里還有你龔眾?你有什么理由生氣?你有什么理由不完成國家的派購任務(wù)?難道你好了傷疤忘了痛?是的,你太窮,窮得決算分配只領(lǐng)到十塊錢。但這畢竟是十塊錢,在水頭溪,可以買十斤半上好的鮮豬肉,不是國家也窮么,連白糖都那么金貴!唉,春寶的批評也沒錯,你的國家觀念是太差啦!為什么不能拿這十塊錢買蛋交任務(wù)呢?這么想著,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到口袋里去摸那票子。那是嶄新嶄新的,油滑滑,燥呱呱,怪逗人愛。他老婆,他那滿妹子,正在等著它,哪怕就此一張,也夠富足些日子了。他突然感到心跳耳熱,這算什么想法呀?像個赤貧農(nóng)對待人民政府的態(tài)度嗎?就在這一剎那,他毅然而決然地返身,冒著密集的雪沙,又朝小墟場走去……


        竹花確在焦急地等他。

        打從去年“雙搶”時間房門口發(fā)生那件事之后,她還是第一次獨自守著嫩人躺在房里。那件事嚇得她魂不附體,直到她沖出房子,跑到李嬸娘屋里,抱著心愛的寶寶喂奶時,心還在“咚咚”跳。一種受辱、委屈、驚嚇、氣憤雜揉于一起的復(fù)雜感情,使她忍不住地眼淚雙流。她那聰明而又有過不幸遭遇的媽媽,害怕女兒重復(fù)自己的命運,將女人的貞節(jié)作為最重要的家訓(xùn)教育女兒。幼小的竹花,就已經(jīng)懂得應(yīng)該怎樣珍惜自己的名譽了。她恨透了春寶,但又不敢將這事向男人吐露半句。她知道這種事是任何血性男子不能容忍的。她的男人是堂堂正正的剛強漢子,只要曉得半點風聲,就會把春寶打成泥漿。春寶遭多大的罪她都不憐惜,她擔心的是這么鬧出去,無話生出有話來,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她不打算向男人吐露,但又要小心防范春寶,像這類偷食貓兒是改不了性的。這種復(fù)雜的心理使她的情緒極不正常。當天夜里,勞累得只差骨頭沒散架的龔眾回到家后,她一會倒水端飯,像待客一般殷勤;一會又為一點芝麻小事使性發(fā)氣,吵著要接媽媽來帶寶寶。龔眾道是老婆熱心集體生產(chǎn),要岳母來幫忙管家,自然很高興。第二天,他就準了竹花的假,讓她把娘接來了。以后,竹花落了月,又生下個滿妹子,她娘就一直留在她身邊。不是她爹生病,岳母是決不會離開拖兒帶女的女兒家的。

        屋外雪沙越下越大,瓦上響起一片熱鬧的“沙沙”聲。屋子沒鋪天樓,四面壁板沒合縫,冷風颼颼朝里灌,屋里跟屋外一般冷。

        竹花摟著滿妹子煨在被窩里還覺得冷。她當?shù)凝S月婆,自滿妹子從肚里落下來,還很少嘗到肉味。不是搭幫痛女而又能干的爹娘,辛辛苦苦為她積攢了幾十個雞蛋,她會連蛋味都嘗不到。月里缺葷腥,少營養(yǎng),身子怎能不虛弱,怎能有足夠的奶水?饑腸轆轆的滿妹子,哭一陣,嚎一陣。她拍著她,用空奶子哄她,熱被窩掀涼了,奶嘴子銜痛了,滿妹子還是沒休沒止地哭。她真盼他早點回來,幫她遞杯滾熱的茶水暖暖心;幫她哄哄哭鬧的滿妹子。

        外面?zhèn)鱽怼巴ㄍā钡哪_步聲,使她感到親切的腳步聲。他終于回來了,而且聽得出是心情高興地回來了。

        他卷著一股冷風,帶頭渾身熱氣撲進房里,直奔她的床邊,親切而又抱歉地說:

        “我宕得太久了。”

        “才散會?”她這么問著,不等他回答,又說:“你快哄哄滿妹子!”

        他正要去抱,滿妹子竟不哭了,還張著水汪汪的亮眼睛,張著圓圓的小嘴,對著爹爹笑哩。他伸著一只粗硬的食指,在滿妹子嬌嫩的臉上輕輕彈了彈,然后說:“我的好乘乘,莫哭了,爹爹去給媽媽煮點東西來吃!”說罷,便進廚房忙去了。

        廚房里鍋瓢“乒乒乓乓”響了一陣之后,龔眾興致勃勃喊著進房來了:“竹花,你快嘗嘗,看我煎荷包蛋的手藝如何?”

        透過朦朧的霧氣,她看見紅光滿面的龔眾,端著個熱氣蒸騰的藍花邊碗站在床邊。男人的殷勤,使她受到感動。她側(cè)身坐起來。他在一旁忙將棉衣給她披上。她這才接過碗,一邊瞅著碗上的藍花,一邊朝騰騰的熱氣吹了吹,然后夾了個荷包蛋,輕輕在邊上咬了一口,細細嚼著,微微笑道:

        “真香!”

        “你再試試湯!”他顯得更高興了。

        她輕輕喝了兩口,贊道:“好甜!”

        他笑了,看老婆吃得這般斯文,吃得這般有滋有味,心里甜甜的,直甜到心尖上了。

        “哪里來的蛋?”她突然停下筷子, 這樣問。

        “買的。喏,三十多個哩?!?/p>

        她這才看到側(cè)面坐柜上擺著個竹籃,里面盛著半籃白花花的大雞蛋。她以為是隊里分到很多錢,要不怎舍得買這么多蛋。想到他辛辛苦苦掙錢,為了自己才這么舍得花,她感動極了,親昵地瞟了他一眼,特意夾了個煎得焦黃噴香的荷包蛋,送到他嘴邊,說:

        “張開口呀!”

        他將腦袋偏在一邊:“我不吃!”

        “吃吧,少了我再去煎?!彼譁卮娴貙⒌八瓦^去,而且準備下床進廚房。

        他忙攔著她:“你只管吃,這是專門給你煎的。”

        她說:“你辛辛苦苦,也該吃幾個嘛。買了大半籃,我用吃那多?”

        他笑著解釋道:“那是買來交派購任務(wù)的?!?/p>

        “什么,買蛋交派購任務(wù)?”竹花大為驚訝。

        “上面催得緊,屋里又沒有,不買來交又有什么辦法?”

        “我不干!”竹花“啪”地將藍花邊碗擱在桌邊的竹椅上,大聲說。

        見老婆這么生氣,他也很難受。他自己怎愿買蛋交任務(wù)呢?才領(lǐng)了十塊錢,買蛋花去一大半,他能舍得嗎?他不愿引起竹花更大的抵觸情緒,便沒把實情告訴她,只給她講盡心完成派購任務(wù)的意義,和自己應(yīng)該帶頭的道理。

        竹花極不耐煩,氣忿地打斷他的說:

        “道理我懂,完成派購任務(wù)我也同意。買蛋交任務(wù)我想不通,一毛四五一個買進,送到供銷社才六七毛錢一斤。為什么要吃這種啞巴虧?天下哪有這個理?”

        “屋里沒有 ?!?/p>

        “你說,你給我說,屋里為什么沒有?”

        “……”

        “啞巴了?你給我說呀?”竹花越發(fā)憤慨了。

        “……”龔眾坐在床邊凳子上,雙手端著下巴不作聲。

        “你不說我給你說?!敝窕ū棺铀频財?shù)落開了,“屋里沒有究竟該怨誰?去年春上,我從娘那里借來一只抱雞婆,孵出二十只良種雞,一只只長得油光水滑,好逗人愛,到哪里去了?夏至節(jié),我娘又給送來一只三斤半重、生長蛋的黃雞婆,見天給你生個蛋,又到哪里去了?你說,你快給我說呀!”

        龔眾的眼睛變模糊了。記憶的書頁,立即在他腦海里翻出這樣的畫面:

        稻子泛黃的盛夏季節(jié)。

        汗爬水流的他,剛從田間回來,才端起她遞過來的碗,門外傳來一片“隊長、隊長”的喊叫聲。緊接著,誤春牛吼著闖進來了:

        “隊長,對門坳上的稻子叫牛吃光了,你還坐在屋里陪老婆哩?!?/p>

        竹花搶白道:“你這人真是,既看到了,把牛趕開不就行了!”

        誤春牛冷笑道:“說得倒輕巧!又不是我當隊長,若去趕牛,不就奪了你屋里隊長的大權(quán)了!”

        他氣得騰地站起來,丟下碗,飛快跑到對門坳上。

        叫人好傷心呀!只見一條大黃牯,正搖頭擺尾,悠悠閑閑將一丘稻田糟塌得不成樣子。再一細看,更氣得全身發(fā)抖了:該死的,這不正是誤春牛放牧的那頭黃牯嗎?……他跑過去牽住牛,火氣沖沖地朝回走,要狠狠地跟誤春牛算算帳!

        他剛走下山坳,遠遠得見他屋面前的稻田里,出現(xiàn)一片雞飛狗叫的混亂局面。只見氣急敗壞的誤春牛,在稻田里奔跑追逐,將一群雞公雞婆追得亂叫,亂竄,亂飛。嘴里還噴著白泡子咒罵:

        “哪個沒良心的呀,自私自利到這種程度,放雞出來吃公家的谷子!”

        他正惱著誤春牛,怒火中燒,也沒顧他在鬧些什么,隔老遠就厲聲喝道:

        “誤春牛,你又搗什么亂!”

        誤春牛怪腔怪調(diào)吼道:“你瞎眼了!我這是搗亂?我是趕這些糟蹋隊上稻谷的瘟雞!”

        他火暴暴地說:“你還好意思趕人家的雞哩!我倒要問問你:為什么要放牛吃隊上的稻谷?”

        誤春牛冷笑了一聲,舉起捉在手中的黃雞婆晃了晃,說:“姐姐繡花妹撿樣。我是撿樣的。莫非只準州官放火,就不準我民間點燈?人家放雞吃得谷,我管的牛就跑不得腳去吃一口禾?雞是私人的,牛還是隊上的嘛!肉總還是爛在鍋里唦 ?!?/p>

        他氣呆了。分分明明,清清楚楚,的的確確,誤春牛捉在手里的那只雞,正是自己屋里那只黃雞婆。怎么回事呢?他屋里的雞是關(guān)得很嚴的呀,怎么會跑出來呢?……但事實俱在,有口難辯。渾身沸騰、澎湃的血液,使他沒有細想,便瘋狂一般沖到菜園邊,抽出一根豆角竿,奔向稻田,揮舞著,奔跑著,追著雞群亂抽亂打。只一袋煙工夫,一群活潑潑的良種雞,全都血肉模糊地躺在田邊、地坪了。……

        他緊咬嘴唇,心里難過極了。那畫面,那難以忘卻的該死的畫面,他真希望永遠忘掉,永遠不記起。如果沒有那回事,無論如何,竹花是決不會當齋月婆的!為什么當時要那樣沖動,那樣憤怒?是為了爭口氣?還是為集體甘受“苦肉計”?他說不出來。他是打掉牙齒朝肚里咽呀!他有什么可說的呢?這件事,在老婆面前他是理短的。

        老婆并不憐惜他,一味窮追著:“你倒開口呀,啞了嘴巴?”

        實在搪塞不過去了。他無可奈何地說:“已經(jīng)過去了的事,悔也是空的,還提干什么?”

        “過去的不提可以,”老婆也松了一步。

        “那么現(xiàn)在呢?”

        他聽明白了,老婆指的是送派購蛋,便說:“竹花,上面催得急,我不帶個頭,全隊難完成任務(wù),就讓我?guī)н@一回頭吧!”

        “過去你樣樣帶頭,我阻過你沒有?攔過你沒有?我是不讓你再吃啞巴虧呀!”

        “竹花,我這當隊長的,不能再看著水頭溪落在人后了,我不帶頭怎么行?你就支持我再吃一回虧吧!”

        這么說著,他提了籃子就要走,想趁老婆猶豫之際一走了之。誰知腳還沒有跨出門檻,老婆就大聲喝道:

        “站住,我就是不準你帶這個頭。”

        他是血性男兒,只服得軟,是絕對不服硬的。老婆的柔情,可以焐軟他的錚錚鐵骨。然而,老婆的命令,卻只能使他變得愈加剛烈。他受不了老婆的喝斥,怒不可遏地大嚷起來:

        “不用你管,由我作主!”

        竹花本是嬌養(yǎng)長大,結(jié)婚之后又受著男人的百般寵愛,如今男人這般怒氣沖天對她,更是無法忍受,便也發(fā)了潑勁,從床上跳將起來,撲了上去,一雙手拖住竹籃:“不行,你走不成!我寧肯打個稀爛,也不準你送。”

        他怒目而視,咬牙說道:“你敢!”

        她針鋒相對:“看我敢不敢!”

        話音剛落,她猛將籃子朝上一翻,那圓滾滾的蛋兒一個個噼哩啪啦滾落地上,頓時,塵土之中,溢滿一攤攤黃濁濁的蛋汁。

        “啪——”一記沉重的耳刮子,落在竹花臉上,那嫩白的臉頰立時現(xiàn)出五個血紅的指印。

        “你打人呀,死沒良心的!你打,你打,我讓你打死算了!”

        在這哭嚎聲中,他的手被她死死是抱住了。他這才醒悟到,自己做了一件最蠢、最糟、最不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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