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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骸

        fairy 2008-04-02 22:25

        鳶夫人住的地方實在太偏僻,我轉(zhuǎn)了好幾路車,又繞了很多彎路,才找到這里。

        這次造訪有些冒昧,我忐忑不安地按響了門鈴,心想著要怎樣向她解釋。眾所周知,鳶夫人是一位出色的干花藝術(shù)家。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她處理過的干花非常特殊,能夠做到色香俱存。若不去觸碰,幾乎分辨不出與鮮花的區(qū)別。我們這些年輕的從業(yè)者,早就對她仰慕已久,可以說是崇拜得五體投地。前些天,無意中聽到一個前輩說,鳶夫人想招一個閉門弟子。這可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呀!趕在大家知道這個消息之前,我立刻行動,探聽到了她的住址。于是,就這么急匆匆地趕來了。

        不過,聽說鳶夫人生性乖僻,沒有一個介紹人,她說不定連門都不讓我進吧。好不容易來到她的家門口,我卻猶豫再三,幾乎打了退堂鼓。后來,決定厚著臉皮一試,這才伸出了顫抖的手指。

        清脆的鈴聲響了三遍,房間里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低垂著頭,心情無比緊張,竟然默默祈禱著她不在家。"等過些日子,請某位前輩引見再過來吧。"我心里面做著打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就要轉(zhuǎn)身離去了。

        這時,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條縫,一雙裹著白棉襪的纖足出現(xiàn)在眼前。我慢慢抬起頭:垂及腳踝的深藕色麻紗暗紋長裙,飄逸的寬袖上衣,白皙柔美的脖頸,淡妝修飾過的精致臉龐。這是一個端莊典雅、風(fēng)骨脫俗的少婦,看上去不會超過三十歲。

        以前在會場上見過鳶夫人,但是她總被一大群人包圍著,不得近身。雖然這位女子的相貌和輪廓都很像,我卻不敢叫出口。她在二十多年前就名揚業(yè)界,再怎么說也應(yīng)該是四十好幾的人了。開門的女子實在太年輕,會不會是她的什么親戚?

        她聽完了我結(jié)結(jié)巴巴的自我介紹,含頜微笑,把門開得更大一些,做了邀請入內(nèi)的手勢。在她揚手的一瞬間,我聞到袖管里散發(fā)出淡淡的白蘭香氣。同時,我也注意到她的手柔若無骨,晶瑩滑膩,像光澤溫潤的細瓷。這是一個外型和氣質(zhì)都堪稱完美的女性,在她面前,我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換了鞋子,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后,我來到一間寬敞的客廳。這里簡直就是花的海洋!不同的節(jié)氣,不同的國度,不分時間和地域的限制,種類繁多的艷麗花朵肆意怒放,完全沒有節(jié)制。每一朵花都把自己的生命停留在最美的時刻,甚至連芬芳都凝滯在空氣里,像揮之不散的幻覺。只有鳶夫人才能創(chuàng)造這樣的奇跡!我瞠目結(jié)舌地環(huán)視著這奇異的景觀,半天才回味過來,覺察到自己儀態(tài)的失禮。

        "請問鳶夫人在哪里?"我難為情地問道。

        "我就是。"少婦的回答很簡潔,神情平靜如水。

        我難以置信地望著她,隨后腿一軟,跪拜在她腳下,懇請她收我為徒。"那就先試試吧。不過,我有一些條件是你必須接受的。"鳶夫人的笑容很柔媚,語氣卻很堅決。

        "當(dāng)然可以!"我并膝叩首,欣喜若狂地答應(yīng)下來。只要能夠做她的弟子,再怎么苛刻的條件我也愿意接受。就這樣,我開始了夢寐以求的學(xué)藝生涯。

        鳶夫人的條件并不苛刻,只是有些古怪而已。她要我學(xué)成手藝之前,哪兒也不準(zhǔn)去,不準(zhǔn)離開這所房子。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她都會為我安排得好好的。但是即使在家里,我的活動范圍也僅限于一樓以及外面的花圃。二樓絕對不準(zhǔn)上去,即使聽到什么動靜也要淡然處之,不要跑上去看。她解釋說,她的先生有怪癖,是一個隱居者。他從來不出門,只呆在樓上看書或者寫點兒東西。他不愿意看到除了鳶夫人以外的任何人,否則就會發(fā)很大的火。

        在此之前,我也聽說過她的先生,據(jù)說是個劇作家,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的人物。有段時期,所有的名演員都以扮演過他劇本中的角色為榮,甚至連一個小配角也搶得頭破血流??上?,他的創(chuàng)作旺盛期很快過去了,寫不出滿意的新作品。憑著吃老本,又混了幾年,后來就心灰意冷地隱退了。

        這些年,他偶爾會在報刊上發(fā)表一些隨筆,卻再也不寫劇本。有記者要上門采訪,也被不客氣地回絕掉?,F(xiàn)在,人們逐漸遺忘了他。提起來,也說是鳶夫人的先生。這對于一個心高氣傲的男子來說,是難以忍受的吧?但是,發(fā)展到連門也不出的地步,這位先生的脾氣也真夠犟的。

        聽了鳶夫人的介紹,我有些緊張。經(jīng)過二樓的樓梯口,連眼角都不敢往上瞄,更別說走上去了。樓梯口放著一雙半新不久的男式拖鞋,他會不會走下來呢?如果不小心撞見了,他該不會勃然大怒,把我趕走吧?我生怕有什么閃失,整日提心吊膽。但是很快,我發(fā)現(xiàn)這個擔(dān)心是多余的,他根本不走下樓。鳶夫人也說,這兩年他連樓都很少下。不過,也不能保證他就不下來。

        "我已經(jīng)跟他打過招呼了。他知道你在。如果他下來,你就回避一下吧。呆在自己房間里,聽到他上樓的聲音再出來。"她叮囑我,并且要求我注意平日的腳步聲,一定要收到最小音量。先生非常敏感,喜歡安靜。對了,她還有一個條件,并且要我發(fā)誓,不能違背諾言:就是出師之前必須為她做一件事情。至于具體怎么做,她到時候會告訴我。

        "其實,那是對你技藝的一種考驗。你要是做不到的話,就不要在別人面前提我的名字。" 鳶夫人神情肅然地對我說。我也只能點頭稱是。不知為什么,這個恬靜清雅的女子對我而言極具威懾力。

        鳶夫人一絲不茍地傳業(yè)授課,她自創(chuàng)了許多制作技法,并且有自己的理念。

        "我們要做的事情是,讓時間停頓。"她說,"很多美好的事物都經(jīng)不起時間考驗,過了黃金時期,就開始衰敗。青春、美貌、愛情……眾人只知道在它們輝煌的時候去歌頌它,膜拜它。

        一旦事過境遷,出現(xiàn)頹態(tài),又避之如瘟疫。如果剎那能夠成為永恒,有多少人愿意不顧一切地去換取。然而時間是無情的,它從給予我們東西的那一天起,就算計著收回。變質(zhì),它用變質(zhì)來摧毀我們珍愛的事物。那么,它的工具呢?

        我研究了很久,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就是水!古代的智者看得透徹,他們把時間比喻為流水。水,表面純凈平和,實則陰險無比。它寄存在事物體內(nèi),就預(yù)備著腐化它,消滅它。它是流動的,而且非常善變。固態(tài)、氣態(tài)、液態(tài),它包攬了事物的所有狀態(tài),讓你在任何地方都躲不過它。它支配著事物的生命歷程,雖然可以賦予它們短暫的美麗,卻將其一步步引向腐敗。因此,只要脫離了水的控制,才能夠保持最佳狀態(tài),超然于時間之外。

        你看看那些千年之前出產(chǎn)的瓷器,它們是多么完美!這是因為經(jīng)過窯爐煅燒,把泥胚內(nèi)的水分統(tǒng)統(tǒng)逼走的緣故。只有這樣,它們才留住了美的神采,不帶有歲月的傷痕。而那些堅不可摧的金屬,如果表面上觸及了水,就會生銹,會腐蝕。最終也落得面目全非。"

        我聽得目瞪口呆,居然找不出反駁的理由。最后,鳶夫人下了結(jié)論:"水,就是我們致命的敵人。不僅僅是花朵,任何美麗事物,要留住它,就先要除去水。其余的步驟,我再慢慢傳授給你。"

        原則上,去水工作做得徹底,才能防止干花腐壞變質(zhì)。鳶夫人耐心地教導(dǎo)我怎樣處理,運用什么樣的工具。當(dāng)然,這只是其中的一道環(huán)節(jié),內(nèi)在的許多奧秘是不可言傳的。在她的引導(dǎo)下,我逐漸走進了一個神秘的世界??粗粋€月前就該凋零的玫瑰,依然嬌艷盛開。我有一種感覺,像是摸著了時間的脈搏,并且抓住了它的死穴。時間為我而停頓了,只要我喜歡,美麗的事物就會為我保留絢麗容顏。

        沉浸在學(xué)習(xí)的樂趣之中,我對鳶夫人的家事也就不太在意了。那位古怪的先生從來沒有露過臉,只是在花圃里侍弄植物的時候,偶爾會看見他模糊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二樓某個房間的窗臺旁邊。好像是在凝視遠方吧?但大多數(shù)時間里,連他的影子都看不見。

        夜深人靜之際,有時候會聽見他們夫妻倆在低聲交談,講什么話就聽不清楚了。鳶夫人對她的先生極為關(guān)注,在授課的時候,她總是豎著耳朵,樓上有一點兒輕微的聲響,她就立刻跑上去。先生心情好的時候,會給她朗誦一些詩歌。我聽到溫柔而渾厚的男低音抑揚頓挫地念著詞句,其間伴隨著鳶夫人黃鸝般優(yōu)雅的笑聲。其實,我挺羨慕他們夫婦的生活,雖然怪僻,卻透露著遮掩不住的甜蜜氣息。

        鳶夫人談起理論的時候,似乎和水勢不兩立。實際上,她很會享受,經(jīng)常泡鮮花浴。一個擅長保養(yǎng)的女人,怎么可能離開水?她的膚質(zhì),她的容顏,一點兒也看不出缺水的痕跡。我開玩笑地問她:"您不怕水毀去您的美貌么?"她沉吟片刻,竟然流露出有些哀傷的神情。鳶夫人說:"水并非一開始就是壞的?;▋阂_放,必須澆水。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女子的美麗也離不開水。只是,它是那么吝嗇。在我們度過了全盛期之后,就開始摧毀我們,把我們引向破敗不堪的境地。"

        "只要在美麗尚存的時刻,將水去除。美麗就可以永存。"她的聲調(diào)忽然提高,瞳孔里燃起幽藍的火焰。我的心底泛起絲絲涼意,慌忙扭過頭,不敢直視她。鳶夫人談起永恒話題,總是帶著異樣的興奮,不像是平日里那個神情淡然的文雅女子。這個時候,我常常沒有理由地產(chǎn)生畏懼。

        相處時間長久了,鳶夫人對我愈來愈信任。后來,她竟然破了例,讓我走出這個家門,到附近幫忙買點日用品。當(dāng)然,她不會讓我在外面呆太久。而且不準(zhǔn)我和其他人說話。周圍店鋪里的人,把我當(dāng)做她家的侍女,經(jīng)常問東問西。雖然同他們說一說話,鳶夫人也發(fā)現(xiàn)不了。但是,懷著對老師的敬意,我恪守承諾,只字不語。可我也不是聾子,總能聽到些什么。

        可能是想引我開口吧,那些人故意在我面前講著有關(guān)鳶夫人的傳聞。"那個女人真是可憐,生得漂亮,又有能耐,偏偏沒法子討她男人歡心。"有人這樣講。

        "是啊,她男人那么花心,換女人快得很。以前是個劇作家呢,成天有一群漂亮女演員圍著他,就把嬌妻晾在家里了。"有人隨聲附和。我不以為然地撇了一下嘴:他們哪里知道真實情況?現(xiàn)在,鳶夫人可是她先生的唯一支柱。不過,從前是怎樣我并不知曉。難道,孤僻而安靜的先生,也曾經(jīng)有過孟浪時光?這也不奇怪,他畢竟風(fēng)光過嘛。如今浪子回頭,有鳶夫人這么溫柔賢惠的妻子在伏侍著他,他也應(yīng)該知足了。

        閑言碎語之中,得知先生風(fēng)流倜儻、十分俊美。這個我不意外:否則,他又怎能配得上鳶夫人呢?鳶夫人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即使住在一起,天天接觸,我依然抱著無比崇敬的心理。她的先生,該是怎樣出眾的一個人物呢?這個神秘男子,又再度撩起我的遐想。不過,這回不是畏懼,而是好奇。原來總擔(dān)心他走下樓,撞見我而引起不快?,F(xiàn)在卻希望能夠"不小心"碰一回面,揭開這層神秘的面紗。

        可能是因為家里有位隱居的先生,鳶夫人很少出門,而且從來不出遠門。她迫不得已出去的時候,總是再三交代我: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千萬不要上二樓。實際上,鳶夫人不在家的時候,先生極其安靜,樓上一點兒聲響也沒有。

        這天,鳶夫人要出席一個講座。她精心梳理一番,就出門了。我在工作室里制作一只亞馬遜猴標(biāo)本,已經(jīng)接近完工。對了,鳶夫人不僅教我制造干花,技藝到達一定程度以后,她也要求我處理動物尸體,將它們制作成栩栩如生的標(biāo)本。跟侍弄優(yōu)雅美麗的植物相比較,心理上不好接受。剛開始未免覺得惡心,不過習(xí)慣以后,也就將它當(dāng)做一件有趣的事情。

        大概下午一、兩點吧。似乎變天了,烏云密布,風(fēng)力勁猛,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想起客廳的窗戶還打開著,我連忙起身,得去關(guān)緊它,千萬不能讓那些嬌貴的干花沾到雨水。就在這時,二樓傳來了玻璃窗扇來回撞擊的聲音。上面的窗戶也沒關(guān)好,不過,先生自己會解決的。--我心里面這樣想。

        奇怪的是,隨著風(fēng)速的加劇,玻璃撞擊聲越來越猛烈,讓人擔(dān)心會不會破碎掉。先生在干什么?他為什么不關(guān)窗子?正疑惑著,忽然聽到一聲巨響,是重物墜地的聲音,在二樓。先生會不會出什么事情了呢?我不能再無動于衷,想也不想,就沖了上去。

        二樓的格局對我而言全然陌生。上了樓梯,眼前是一條狹長的走道。走道右側(cè)是一面巨大的白墻,墻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動物標(biāo)本,形象非常逼真。這應(yīng)該是鳶夫人的作品吧?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左側(cè),是一排緊閉著的黑胡桃木房門。房門總共有三扇,在橙黃色的過道燈下,泛著幽幽的暗淡光澤。

        我先跑到最靠樓梯口的那個房間跟前,門把手輕輕一擰就開了。這是浴室,窗戶關(guān)得好好的。不過,看起來好象有點兒不對勁的地方。里面陳列了很多洗滌和保養(yǎng)護理用的小物件以及化妝品,浴缸旁邊有一件折疊整齊的粉紅色浴衣,防滑墊上還有一雙鑲嵌珠片的拖鞋。整個房間里,全部都是女性用品,看不出男主人的氣息。先生難道不需要使用浴室?這當(dāng)然不可能。容不得多想,趕快到其它房間看個究竟吧。

        第二扇房門一打開,我就尖叫起來。窗戶大開著,風(fēng)狠命地往里面灌,白色的紗質(zhì)窗簾幾乎飄到了天花板。這是書房,寫字桌上放著的書頁,被吹得快速翻動,嘩嘩作響。還有零散的稿紙飛揚在空中??拷芭_的位置,一張椅子斜倒在地板上。椅子的旁邊,躺著一個身著西裝的年輕男子。他面容俊秀,但沒有一絲血色。男子的嘴角掛著詭異的笑容,仿佛嘲弄我此刻的慌亂,眼睛卻睜開著,直愣愣地望著我,長時間沒有眨動。這是一個死人!我恍然大悟,跌坐在地板上,瑟瑟發(fā)抖。一張文稿吹到了我臉上,我下意識地抓住它,瞟了一眼。這是前段時間先生發(fā)表在時報上的一篇文章,可紙張的結(jié)尾處卻署著二十年前的日期!

        我的思維停滯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這個男人就是鳶夫人的先生?但是,他怎么看也不可能有四、五十歲呀。他看起來甚至比精心保養(yǎng)的鳶夫人更年輕!他怎么死了呢?如果他不是處于隱居狀態(tài)的先生,那么他又是誰?先生到哪里去了呢?……一大串問題在我的腦袋瓜里盤旋著,幾乎將我逼至瘋狂。這時,全身濕漉漉的鳶夫人鬼魅一般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撲過去,抱住她的腿,泣不成聲地說:"他……他死了。"

        "他早就死了,在十六年前。" 鳶夫人伏下身,托起我的下頜,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她的臉龐像一張水浸過的白紙,眼睛卻布滿紅絲,閃爍著灼灼妖火向我逼近。我的心臟驟然抽搐,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臥室。這可能就是我尚未打開的二樓的第三個房間吧。里面的布局很溫馨,燈光柔和,剛才發(fā)生的事情像是一場不真切的噩夢。

        我聽到了歡樂的喧鬧以及呢喃的男女對話,坐起身朝聲源望去,看見鳶夫人手執(zhí)遙控器,呆坐在電視前面。屏幕里正在播放一段婚禮錄象,主角正是鳶夫人和那位死去的男子。兩個人風(fēng)華正茂,可謂金童玉女。他們正在宣誓,訴說相許終生、生死相依的誓言??梢钥闯?,這是非常幸福的一對。

        鳶夫人發(fā)覺我已經(jīng)醒來,便將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我:"我的先生是一個極有才華而放蕩不羈的人。我們一見鐘情,墜入狂亂的情網(wǎng),并且結(jié)為夫婦。曾經(jīng)有過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我以為一生都會是這樣。然而好景不長,他很快膩煩了兩個人的廝守,開始在外面胡鬧。我一直在等他回心轉(zhuǎn)意,等到他縱欲過度而創(chuàng)作不出東西。我想,他應(yīng)該回來了吧?誰知,他認為這是因為在我身上找不到感覺而寫不出劇本。他瘋了,居然想離開我……"她冷冷一笑,厲聲問道:"你說,我要怎樣才能留住他?"

        一瞬間,我的血液凝固起來,體內(nèi)漂滿了冰渣子。--我已經(jīng)明白她是怎樣留住他!鳶夫人述說完畢,恢復(fù)了平日里的淡定和優(yōu)雅。她輕輕撫摩我的頭發(fā),聲調(diào)溫柔地對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收你為徒?"我搖搖頭,盡量克制住身體的顫抖。

        "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她嘆了口氣,繼續(xù)說:"你答應(yīng)過,學(xué)滿出師之際,幫我做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我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來完成。你的技巧基本上已經(jīng)可以通過,雖然還不太熟練。本想再過一陣子。既然你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只好提前完成。"

        "什么事情?"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

        "我的容顏日愈衰退,很快就保持不了美貌。我要早點兒去和他做伴。" 鳶夫人平靜地說:"我死后,你要運用所學(xué)的技藝,保持住我此刻的美麗。記住,去水一定要徹底!隨后,請把我們放在一起,照料我們的生活。"

        "先生喜歡坐在書房的窗臺前面吹吹風(fēng)。當(dāng)然,注意不要讓他淋到雨。我喜歡聽他的詩歌朗誦,這里是磁帶,你要經(jīng)常放給我聽。還有,我每天都要呆在工作室里一小會兒,要麻煩你搬上搬下了。放心,去水之后的人體是很輕的,不然先生也不會被風(fēng)吹倒。" 鳶夫人說到這里,居然還嫣然一笑。好像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看著我一臉愕然的神色,她又補充道:"我也不會虧待你。我去辦理手續(xù),把所有家產(chǎn)都留給你。你可以對外宣稱我已經(jīng)隱居起來,不見任何人。你就在這里安靜地生活著,陪伴我們夫妻倆。也可以收一個弟子呀,等到希望解脫的那一天,就讓弟子把自己的肉身變成美麗的作品。這才是我們藝術(shù)家應(yīng)有的命運,不是么?"

        鳶夫人已經(jīng)徹底瘋掉了,我想。她將自己埋葬在往事里,不顧一切想要得到永恒。她難道不知道,再美麗的事物,失去了生命本身,又怎能體驗生命之中的歡樂呢?標(biāo)本的命運,就只能做為觀賞品,不會再有自己的意志了。這個可憐的女人……

        當(dāng)天晚上,鳶夫人服藥自盡。我必須遵循自己的諾言,將她制作成絕艷的"干人"。但是,我可不愿意留在這里與他們相伴終生。將先生和夫人的軀殼并排放在二樓的臥床上,用嬌艷美麗的干花縈繞著他們,我向老師告辭了。我退出這所陰森的住宅,縱火焚燒了它。里面的東西都是干的,特別易燃。

        從此,我再也不愿意看到干花以及一切去水的標(biāo)本。觸碰到它們,我就忍不住嘔吐。有生命的事物,再怎么野蠻、粗俗、丑陋,總比死去事物的美麗殘骸好一些。因為,只有活著,才會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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