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陪父親過年
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二,父親電話我,“回來過年么?” 我回答說, “不回了吧! 您孫女在國外,孫子太小……”
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四,父親又電話我, “回來過年么?” 我回答說, “可能不回了吧! 還沒放假呢……”
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六,父親再電話我, “回來過年么?” 我回答說, “不回了……”
可父親的幾個電話,突然使我生出一種莫名的思鄉(xiāng)之情。這種鄉(xiāng)情很強(qiáng)烈,近乎一種燒燎。父親是年齡大了吧?他從未如此強(qiáng)烈的電話我,詢問我是否回家過年。自從母親離開后,那個多少次入我睡夢的家,對于我來說,已是跨過的一個驛站。用妻子的話說,回家的溫暖感覺沒有了。整整十年了,我從未帶妻兒回家過年,要么在外面旅游,要么去老婆家。父親好像也樂得接受這種現(xiàn)狀,也從未像今年這樣的打電話給我。他一直快樂的過著自己的退休生活:返聘教書,去外省上課,養(yǎng)蜂……
或許父親有點想我了吧,我心想。于是我獨自駕車,把妻兒留在深圳,回了一趟老家。
我的家鄉(xiāng)在湖南省武岡市,一個偏僻的縣級市。我家所在的地方是秦橋千秋村X樹傍,偏僻市的偏僻村的偏僻組。一組有十幾戶人家,李、趙、柳三個姓氏的人依山或傍水而居。我喜愛這樣住在僻遠(yuǎn)鄉(xiāng)村里寂寞的莊戶人的樸素生活,那衰朽的低矮的瓦屋里裝盛著童年的歡樂,黃泥壘就的煙囪,以及院墻上綠色的苔蘚、高翹的檐頭……都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記憶里。不管啥姓,全組人都是一個整體。誰家有喜事,全組人都去喝喜酒、湊熱鬧;誰家有不幸,全組人都去幫忙,出人出力。大家始終在一起,同歡喜共悲傷。
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回家,中國特色的堵車隨處發(fā)生。長途驅(qū)車十幾個鐘后,車到村口已是過年當(dāng)天下午一點多了。車子沿著僅能通一臺車的村路拐進(jìn)村莊,一切還是幾年前的樣子。隔著幾家,我能看到自家的老房:矮矮紅磚墻呈暗紅色,時光早已剝落了它當(dāng)初的奪目,冬天的蕭瑟仿佛盡寫在墻上;院前的坡地上長滿了草,黃黃的枯萎在午后的陽光里。院前后左右的自留地里,倒是一片蔥綠,我知道,那是父親載種的上百棵桂花樹,在這寂聊的冬天里,照樣青翠養(yǎng)眼。我停好車,下來,推開那扇院門,我就能看見我的父親。老木門呀呀的推開,仿佛打開了一個世界,一個暖我心的世界。那不是我的父親嗎?一個頭發(fā)有點花白的老人正在偏屋里的案板上準(zhǔn)備食物。我已到了父親身邊,他轉(zhuǎn)身看著面前的我,一點點的驚愕。 “老爸,是我,我回來陪您過年了” ,話一出口,酸澀直涌上心。父親一動不動的看著我,我不知道快七十歲的老父親是想看清自己兒子的臉,還是想看清其它什么。
“回家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孫子孫女呢?” 父親微微的點著頭。
“您孫女去加拿大學(xué)習(xí)去了。您孫子跟他娘在深圳呢,就我一個人回來!我想安靜的陪您過個年。” 我很驚奇,父親竟然不問我別的,倒是惦記著他的孫子孫女!
按老家的風(fēng)俗,我們這兒是下午很晚才吃過年飯的。弟弟和弟媳把一桌香噴噴的飯菜擺在桌子上,我們圍在桌子周邊。先放炮竹,然后告蔚祭奠祖宗及母親。過年了,陽世的人用炮仗渲染著喜慶,卻用碗筷薄酒及幾句話語告訴另一個世界上的親人也該過年了。陰陽隔開兩世,母親是不是也在天堂看著我們,就像我們對著年年相似的美味就會像看到母親一樣?可終究母親在一個遙遠(yuǎn)的世界,我們的手再也牽不到母親……
弟弟打開一瓶茅臺,先給父親倒上一杯。我是最近才慢慢體會到喝酒那種至簡至情的快樂的。以前我對酒是比較排斥的,不是不能喝,而是喝不出酒中的真味。跟父親與弟弟一起喝酒,常常因為我的不參與而會留下許多遺憾!時至今日,我喝酒還是感覺那么辣!可是今天,我想放開自己去喝。“千金難買醉一回,大不了酒后蒙頭睡。”我心想。父親滿臉帶笑,一邊端著酒杯小咪著酒,一邊跟我們說他去年的趣事……一家人說笑著,聊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說話間父親的酒杯也干了,不知不覺我們父子三竟喝了兩瓶多。自母親離去,十幾年了,我即便回家,也是匆匆而過,不曾逗留。今天我才真的釋懷了。外面不時傳來鞭炮聲,是辭舊迎新的煙火呀!
我望著父親,我不知道有多久,我都沒有仔細(xì)看過父親的臉。在我心中,父親的臉還是停留在當(dāng)初我離開家到外地工作時的樣子。直至今日,我再仔細(xì)端詳父親的臉。父親老了,瘦了,額頭的皺紋,眼角的魚尾紋,明顯增多了;還有很多白色的胡子,確切的在提醒我,我心中偉岸的父親老了,衰老的年輪痕跡悄然爬上了父親的臉龐。
父親平時住在小城里,退休后還在私立中學(xué)教書。今晚我得跟父親睡了,因為家里就兩張床,弟弟一家也沒在鄉(xiāng)下安家。我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和父親睡一塊過過夜了。兒時,我跟母親住鄉(xiāng)下,父親在外面教書,見到父親,感覺更多的威嚴(yán),是逃避;稍大后,我外出求學(xué),跟父親在一起的時間也愈發(fā)的少;成年后,我在外地工作,父親也去過我那兒幾次,因水土、生活習(xí)慣問題,父親表現(xiàn)出一系列的不適應(yīng)。雖然與我住著,生活條件各方面都比老家好得多,但在父親的眼里,即便再好,這里也只是兒子的家。所以每次不到兩個星期,父親必然鬧著要回家。這一夜,父親睡得到很香,只是他的氣喘,著實令我擔(dān)心。他的兒子卻睡不著。我能清晰地聽到父親的鼾聲,卻不再是十年前般的有力。其實,歲月已使父子很隔膜了。這么多年,我一直不敢揣摩父親的心思,我不知道父親是否愛我或者喜歡我。曾經(jīng)看到一篇文章說,人成熟的標(biāo)志是對事物的看法能越來越平淡、寬容。賈平凹曾說,家鄉(xiāng)對我們的影響就像烏雞的烏,那是烏到了骨頭里面的。我想,父親對我的影響也一樣。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我仍愛著他,關(guān)心著他,像呼吸,雖然有時感覺不到,卻須臾不曾停止。
接下來在老家的日子,我徹底讓自己放松了。每日起得很遲,睡得很晚。一個年,快樂的陪著父親曬太陽,快樂的用車帶著父親走東家,串西家,給親戚長輩拜年。開心的陪父親打字牌,其實我根本就不會;但只要父親愿玩,我就陪到底。時間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被我消費,每一天都是飯桌前說笑,然后聽著鞭炮聲和親友們侃著彼此的生活故事,暖冬的鄉(xiāng)下天空很藍(lán),我的心情也如晚間煙花一樣絢麗。陪著父親,還有時不時來串門的鄉(xiāng)親,兒時伙伴,喝酒聊天,心暖的能開出花。父親的愛,也許是一碗水、一杯酒,平淡或烈辣,最后融化成一生不能割舍的情愫。為了生活上的小事,我曾跟父親吵過, 也對他說過很逆耳的話。我一直覺得,父親根本就不曾關(guān)心我,也從未愛過我。我十八歲外出求學(xué),再到工作,娶妻生子,安家樂業(yè),父親很少過問。我對父親的愛,原本只是為記住自家延續(xù)的根脈,傳承幾千年來深藏在文化基因中的家風(fēng)祖訓(xùn)、傳統(tǒng)美德和家國情懷。或許父親是不曾表露對我的赤裸的愛溺,但他那種內(nèi)斂的溫暖就像故鄉(xiāng)的農(nóng)田、大山、溪流,是那種揮之不去的田園情愫和和睦德善的血脈親情。就如最近很火的一句話: 別人在拼爹,您卻讓我無往而不勝!
一個年,按道理要過了正月十五才算結(jié)束。對于我們這些在外面工作的人來說,假期其實比兜里的鈔票還要少。我過了初四就要走。父親整理好親戚朋友送給我的臘魚臘肉,用紙箱把它們裝好,一件件的放到我的車廂里。父親指著一大罐蜂蜜說,“這是自己蜜蜂釀的蜜,你上次不是說喝它有利于減肥么!” 車子發(fā)動,父親說:“回去吧,不要擔(dān)心我,我身體很好,你安心工作,下次回家時不要忘記把孫子孫女也帶來,我要看看他們又長高了多少……”我心想,父親終究應(yīng)該還是愛我的!我多想下車給父親一個大大的擁抱,或者大聲的對他說,“爸爸,我愛您!”但我畢竟什么也沒做。后視鏡里,父親站立看著我逐漸開遠(yuǎn)的車,我也只是這樣在后視鏡里看著父親在老家的門前看我離開。我走了,又要離開我的故鄉(xiāng),離開我的父親還有長眠于地下的母親,出去討自己的生活。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不再漂泊,不再做故鄉(xiāng)匆匆的過客,落葉歸根,久久地站在山崗?fù)谴迩f上早晚升起的炊煙,看那日出日落……
有人總結(jié)得很好:媳婦好,愛情的后面是溫柔的束縛;兒子好,倫常會把一副叫責(zé)任的擔(dān)子不由分說地讓你擔(dān)下去;朋友好,友誼時時提醒你要保持一種無奈的卻是必須的心靈對等……這一切,都美麗而憂傷,美得讓人感到有些累。只有在父母身邊,我們才永遠(yuǎn)是孩子而超越生理年齡。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