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住在山上。
猴也住在山上。
兵是一群兵,在山上駐了一個連,要修一條通過林區(qū)的路。
猴是一群猴,數(shù)量只怕也有一個連,就散布在營房附近的樹林里。
不知道是兵沒見過這么多猴,還是猴沒見過這么多兵,兵和猴,兵逗猴,猴擾兵,彼此好奇又彼此設(shè)防,雙方都表現(xiàn)了對彼此濃厚的興趣。
猴貪吃,看到兵們吃東西,會厚著臉皮來討。但猴也挺小心,兵們沒動過口的東西,它們是不敢吃的。湖南兵小張,他先將整一個蘋果遞給討要的猴子,猴子擺擺手不要閃開了,小張將蘋果咬了一口吃了再丟給猴子,猴子接過高高興興吃了。小張于是惡作劇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紅紅的干辣椒,他用口逐個嚼了一下再全部散發(fā)給猴子,猴子看也不看不管三七二十一接過就填進口里大嚼,頓時個個辣得吱吱怪叫作鳥獸散,樂得小張笑得喘不過氣來。自此猴子恨透了小張,一見小張就遠遠丟石頭擲他,有幾次還打得小張鼻青臉腫頭破血流,嚇得小張每次要戴了鋼盔才敢出門。
猴調(diào)皮,常常三五成群鉆到營房里來“大鬧天宮”。有一次猴子甚至鉆到兵們的宿舍,穿兵的軍衣,戴兵的軍帽,還要斜挎一把軍用水壺在營房里上躥下跳吱吱怪叫扮著各種鬼臉。雖然猴們每次看起來鬧得昏天黑地毫無防備似的,但猴們狡猾得很,偶有風吹草動,立馬就逃匿如飛三跳兩跳隱入樹林不見了。兵們想了好多辦法想活捉一兩只肇事的猴,但終于都沒有辦成,除了端著槍跟在逃躥的猴子身后猛攆外,連猴子屁股都沒有摸到一下。
兵拿猴子越?jīng)]辦法,猴們就越顯得有恃無恐了,又連著大鬧了營房幾回,有一次差點將兵們的槍都摸走了一條。在多次與猴的周旋中,兵們慢慢也看出了一些道道,軍有軍規(guī),猴也有猴規(guī)。猴擾兵,其實也是統(tǒng)一行動聽指揮的。這就與一只金毛大公猴有很大的關(guān)系。每次猴子下山搗亂的時候,金毛大公猴總是先出現(xiàn)在營房哨所旁的大青葉子樹的樹梢上。大青葉子樹粗若水桶,高有百丈,站在樹梢上,整個營房鳥瞰無遺。猴子們行動的進退,就是這只金毛大公猴用猴語指揮的。連長用望遠鏡看了幾次,站在樹冠之巔的金毛猴指手劃腳儼然就像一個神氣的大將軍。連長嘆了口氣說:“娘的,這是猴王呢!”兵們就都要搶過望遠鏡來看。我調(diào)侃的對連長說:“什么猴王呀,我看最多算個猴連長而已。”連長就捶了我一拳,“少貧你的猴嘴,有種就去把你的猴連長逮下來。”
一個夏天的傍晚,山東兵大個正在青葉子樹下站崗,還沒站上三分鐘,忽然后脖子一癢,隨后就是火燒火燎的痛,扭轉(zhuǎn)身,金毛猴正站在離他頭頂幾米高的樹枝上對著他呲牙咧嘴。原來惡作劇就是這死猴子搞的,電光火石之間它就從樹上飛掠下來,對著大個的后脖子就是一抓,然后立馬又飛快的溜回樹上。大個的脖子當時就出了血,氣得牛高馬大的大個連叫帶吼把猴子攆得隱入了樹梢不見了蹤影。
不知道大個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金毛公猴,反正整個傍晚大個就再也沒有安生過。大個的脖子抓傷還不到幾分鐘,隱匿不見的金毛猴神不知鬼不覺的不知又從哪里躥了出來,疾如閃電的對著大個的左臉就是一抓,大個的左臉頰頓時就鮮血淋漓,氣得大個端著步槍指著猴子逃匿的背影跺腳大罵:“死猴子,看老子不一槍崩了你!”可話音還沒落,猴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大個是在右臉頰也被抓傷忍無可忍向金毛猴開槍的。在大個的左臉頰被抓傷后又沒幾分鐘,金毛猴不知又從哪里鉆出來,瘁不及防的又給了大個一猴爪,大個的右臉頰立馬又出現(xiàn)了幾道血痕。大個此時心里已恨得肚里長牙,可他不動聲色,不追也不罵。金毛猴見大個沒有反應(yīng),以為大個已拿它徹底沒有辦法,就開始得意忘形起來,竟將紅色的猴腚高高的翹起慢慢的抓著樹干往上攀爬,還時不時回頭向大個做著一些挑逗性的鬼臉。大個就在這個時候?qū)χ镒庸夤獾募t腚扣了一下扳機。本來部隊是嚴令開槍殺猴的,可已氣得七竅生煙的大個早顧不得這么多了。只聽得“砰”的一梭子彈打過去,金毛猴就像一只大鳥一樣從幾丈高的樹干上垂直墜了下來。
槍聲驚動了正在修路的戰(zhàn)士,大家還以為出了什么情況,都各操武器圍了過來。掉在樹下的金毛猴并沒有馬上死去,只是因為疼痛和驚恐縮成一團發(fā)出低低的哀鳴,猴血卻流了一地,將身下的泥土都染紅了。金毛猴臂長腿長,體格健碩,金毛油光水亮,如果不是受了傷,不是這樣縮成一團,那站在戰(zhàn)士們面前的該是一只多么可愛又威武的美猴王??!可現(xiàn)在,奄奄一息的它,除了鼓鼓的圓眼還殘存一絲灰淡的求生欲望外,更多的卻是無盡的無奈和惶恐了。
兵們七手八腳的猴子弄進了連部的醫(yī)療室,連隊的衛(wèi)生員在忙活了好一陣后卻還是愛莫能助的攤開手告訴兵們:“猴子肯定是過不了今夜了,一是失血過多,二是子彈從屁眼里打進去,已經(jīng)進了腹腔傷了內(nèi)臟。我現(xiàn)在做的,只是幫它止了血和打了消炎針而已。猴子現(xiàn)在觀察室等死,要看它就進來看吧!”
觀察室里,金毛猴的身子用繃帶固定在手術(shù)床上,目前的狀況還不是太差,猴子的精神看起來要比剛才好了很多,也許是衛(wèi)生員用的藥起了一定的作用。猴子顯然不知道死神正在一步一步向它走近,未綁的手足正徒勞而無力的掙扎著。
大個開槍后就已經(jīng)在后悔了,所以在猴子進了醫(yī)療室后他就一直在病床邊陪著它。大個拿了一個很大的紅蘋果往猴子手里塞,可金毛猴死活也不肯接,眼里流露出極度的恐慌,它是真怕了大個了。以前喂過猴子辣椒遭到報復的小張,這次也盡棄前嫌,專門到廚房端來一碗稀粥,加了很多紅糖,像照顧病號一樣用小匙舀了喂它??山鹈镎f啥也不肯張嘴。旁邊的戰(zhàn)士佯裝大怒,拍的拍桌子,跺的跺腳,有一個兵甚至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槍刺在猴子眼前比劃:“不吃,是嗎?我一刀宰了你!”好像嚇唬不聽話的小孩一樣。
金毛猴眼中的恐懼又深了一層,它平靜了下來,手腳不再亂動,嘴也聽話的微微張開了,小張就舀了一匙稀粥喂了它一口。可金毛猴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了,只見它慢慢抬起前臂,像人一樣彎過手腕,用手指著心口部位,眼神怯怯的望著圍著的兵,頭輕輕的左右搖晃著,像是要告訴兵:“別逼我,我不是不想吃, 我只是心口很難受,我實在吃不下……”金毛猴這個人性化的動作,一下子就將兵們鎮(zhèn)住了,幾個眼淚淺的兵竟小聲啜泣起來。
夜幕就在這個時候降了下來。兵們發(fā)現(xiàn),隨著夜色的加深,金毛猴的生命之火正在一點一點的黯淡下去。我、小張、大個一直堅持守在猴子身邊,直到它生命最后一刻。金毛猴已徹底平靜下來,我們解開了綁在他身上的繃帶,它已經(jīng)無力掙扎,除了胸口在一上一下起起伏表明他還活著,余下的就只剩它眼中微弱如豆的生命之光了。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金毛猴的眼一直是睜著的,它一定是期待著漫長的黑夜快快過去。當拂曉的曙光映白了窗戶,金毛猴像一個人一樣長長出了口氣,身子和四肢大動了一下,本已失血過多顯得有點蒼白的猴臉頰似乎一下氣色好了許多,猴眼里的瞳孔一下子亮了很多,我、小張、大個靜靜的看著它,發(fā)現(xiàn)金毛猴瞳孔里的光竟再也收不回去了,一下子定格了,讓我們感覺金毛猴最后一眼就是專門留著看我們?nèi)说?。接著金毛猴四肢猛的一陣大的抽蓄,整個身子因為痛苦而拉直了,然后猴頭歪到一邊死去了。大個嚎啕大哭起來,大個說,他看到金毛猴臨死前最后一刻,他突然就想到了自己年少早夭的弟弟。大個小時候有個弟弟,一生下來就像野猴子一樣吵得翻天,有一次爬到人家的果樹上去偷水果,主人家在樹下哇的叫了聲,他一慌就失足從樹上掉了下來。家人聞訊趕來的時候,弟弟已經(jīng)不行了,臨死的瞬間,他對圍在身邊的親人一眼一眼的逐個看過去,最后就將眼神定格在哥哥臉上死去了。大個說,他忘不了多年前弟弟的那個眼神,也忘不了今天金毛猴臨死前的眼神。
我們?nèi)苏两谝环N特殊而又無法言說的感傷中,營門外卻陡然間熱鬧起來。我們跑了出去,一看更加震驚。不知什么時候,營門外路上的露水地里,竟齊刷刷擁擁擠擠的跪滿了大大小小幾百只猴子。猴子們低眉順眼規(guī)規(guī)矩矩跪著,低低的小聲哀鳴著,完全已沒有當初的野蠻與潑賴。有兵試著趕他們走,可它們動也不動,兵們一下子都看呆了。
兵們知道,猴們在等待什么?他們,是要接他們的王回去。
我、小張、大個將金毛猴的尸體緩緩抬出營房的時候,我們的表情很肅穆。也許,對于野性的猴群和猴子本身,我們在今后的生活中要重新認識這些靈長類動物了。我們剛把猴尸放在營房路邊一塊平坦的大青石上,立即就有二十余只青年猴子圍了上來,它們沿著青石板上的金絲猴轉(zhuǎn)了三圈后,然后各出一條手臂迅速抄起金絲猴的尸首就浩浩蕩蕩向樹林深處走去。不到幾分鐘,滿地跪著的猴子,就像被風刮走一樣散得個一干二凈不見了蹤影。一下子,滿山只聞猴子嗚嗚的哀鳴。
直到那條路修通竣工,兵們再沒見到過這群猴子。有幾個大膽的兵曾深入到猴子以前出沒的林子里去找過,但仍然是連猴毛都沒有找到一根。大個,常常一個人看著營房旁邊的那片林子發(fā)呆。
兵們一直在談?wù)撝@群猴子。沒有猴群為伴的軍旅生活,令身處深山老林里的兵們悵然若失。直到復員以后,我都無法忘記當年那座神秘的大山,那群神秘失蹤的猴子。
大個復員后曾給我來過一封信,說他在家鄉(xiāng)的動物園當了一名飼養(yǎng)員,專門負責照料猴山的一群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