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親
母親終究還是走了,在這猝不及防的五月。
我已經(jīng)忘記接到立平老弟電話的時候,我都說了些什么,仿佛只記得喃喃自語,怎么會!怎么會!怎么會!初夏的陽光如常猛烈,令人暈眩,一瞬間,世界與我無關(guān)。
從2018年年初母親第一次患腦溢血至今,畢竟才一年多的時間。如果可以預(yù)知生死,如果遺憾能夠彌補,如果時間可以倒流,世上就不會有這么多痛心悲愴的靈魂。
母親常和我說,媽媽要是會寫字,這輩子吃的苦可以寫一本書。
這本書的主題叫做苦難。雖然時隔久遠,我所能記得的非常有限。
母親很瘦小,身高一米五多點,瘦削的肩膀瘦削的臉。就是這樣瘦弱矮小的身軀,扛起了一個家庭所有的重?fù)?dān)和磨難,給了兒女們一個憩息成長的家園。
母親說生下我尚未滿周歲,父親就因行為不檢被收監(jiān)。七十年代,正是物質(zhì)匱乏生活艱難的時期,我上面還有哥姐。沒有一個男人的家庭,生活的壓力沉重得像一座大山。母親忍辱負(fù)重,含辛茹苦,無比艱辛的拉扯著我們?nèi)愕堋H旰蠛貌蝗菀着蔚礁赣H釋放,以為能夠幫助家庭緩解困難,減輕壓力,結(jié)果卻是水月鏡花。父親出獄后時隔不久第二次的違法犯罪,使母親徹底絕望。即便是忍辱偷生,也要斷絕這荒謬透頂?shù)姆蚱揸P(guān)系。這樣的人,不配叫男人,更不配叫父親。從此以后,永不往來。
我大概五六歲隨母親來到縣城,寄人籬下,看人臉色,居無定所,時常搬家。從小就嘗盡了人世的艱辛和苦楚。母親在建筑工地上扎鋼筋,在飯?zhí)脦腿酥箫垼谪涇嚿闲逗由?,在大廳里搞衛(wèi)生,都是為了賺取微乎其微的報酬。讓人喘不過氣的生活壓力,導(dǎo)致母親有一天終于投河自殺,水快淹到脖子的時候幸被街坊及時發(fā)現(xiàn),眾人七手八腳的把母親拖上岸。人人勸導(dǎo),母親哭泣,年幼的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那時母親的無邊的無助和悲傷。感謝那些挽救母親生命的好心人!
也許上天垂憐,因為我們還沒有長大。此次事件以后,我在家只要發(fā)現(xiàn)母親一個人出門,我就在后面偷偷跟著。一顆彷徨無助恐懼的心,一直到母親回到家才感覺松了口氣。幼小的我已經(jīng)擔(dān)心母親會又做傻事,會離我們而去。許多年以后和母親說起,她還笑我:傻瓜,有一次還不夠么!但是我知道,那時候的母親,世界崩潰,萬念俱灰。
生活總要繼續(xù),沒有毀滅你的磨難,會讓你變得更加堅強。
在食不裏腹孤苦無依的日子里,母親經(jīng)好心人介紹,和后來的繼父組成了家庭。從此一家人才算是有了一處穩(wěn)定不受人驅(qū)趕的住所,進而感覺到家的溫暖的地方。繼父人很好,不擅言辭,對我們?nèi)愕軈s視如己出。我們也逐漸自然地叫爸爸,后來也隨繼父改了姓。他對母親和我們這些孩子的愛護,勝過那個不配的人千萬倍,他無聲無盡的關(guān)懷,讓我們度過了生命中的寒冬。
母親經(jīng)過繼父的努力,進了環(huán)衛(wèi)站當(dāng)了一名清潔工。從此開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不分季節(jié)不分晝夜的勞作。半夜三四點起床,用母親的話來說就是下刀子也要去工作。不論如何的艱辛,母親始終是懷著感恩的心勤勤懇懇踏踏實實的工作。因為不用再看人臉色,因為可以自力更生,家庭從此有了穩(wěn)定的生活來源。
小時候的我,放假時會跟著母親去工作,幫她推車,還有鏟垃圾。母親為了獎勵我的勤快,每天給我五毛錢。每次出完工我就坐在板車上,母親推著我回家。母親有時還會買一塊發(fā)糕給我解饞。長大以后再也沒有吃過那么香甜的發(fā)糕。坐在板車上,沐浴著燦爛的陽光,看著街上來往的人群,感覺自己像一個坐著專車巡視的干部。
我哥比我大10歲。母親改嫁到繼父這邊時,哥哥并沒有跟過來一起住。而是跟隨當(dāng)時的姑父在做事。聽母親講,哥哥長得一表人才,身材高大,學(xué)習(xí)又好,人又能干??墒且驗楫?dāng)時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顛沛流離的生活,學(xué)業(yè)未能繼續(xù),工作又不盡人意,借住在姑父家里又所遇非善,多方因素導(dǎo)致悲觀絕望,在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走上了不歸路。我至今還記得那一天晚上姐姐把我叫醒說哥哥死了!那時的我好像還不懂什么是悲傷,還不理解死了的意義。而這個時候,母親剛生下弟弟尚未滿月!哥哥去世時,聽說我那所謂的姑姑還準(zhǔn)備帶著人來對母親興師問罪,賊喊捉賊,說是母親害死了哥哥。世上惡人常有,為惡自有天收。為了防止意外發(fā)生,是繼父拖著板車,帶著鎮(zhèn)政府大院里面司法所等干部人員去到現(xiàn)場維持秩序,給哥哥收殮。我們家住在鎮(zhèn)政府大院里。繼父雖然只是個傳達室的普通工作人員,但是他的忠厚為人在關(guān)鍵時刻獲得了干部們的鼎力支持。
美好的生活才剛剛露出笑臉,瞬間又被漫天的烏云遮蔽。
哥哥走時年僅21歲。我已想不起他的容顏。只記得不知過去多少年,不知看見多少次,母親常想起離去的哥哥,總是傷心難抑,淚濕雙眸。
人們常說好人有好報。繼父毫無疑問就是個好人。只是老來患病至最終離我們而去,才堪堪七十歲。繼父去世的那年,弟弟才11歲。繼父將近六十老來得子,這應(yīng)該是繼父為人一生忠厚的福報。
離開前的好幾年,繼父腦溢血后遺癥導(dǎo)致右手癱瘓和言語功能的喪失。這樣的結(jié)果令當(dāng)時正當(dāng)熱血青年的我岔岔不平,恨天不公。就是在這樣的身體條件下,繼父還拖著殘廢的右手經(jīng)常陪母親出去掃地,仿佛不知疲倦。母親和繼父這將近二十年的婚姻,這其中的感情,母親說值得幾輩子去銘記和想念。
母親心善??傁肫鸲嗌倌昵暗哪莻€冬天,母親煮好了面端給在街邊孤苦無依的流浪者,我跟在母親身后,看到了母親眼睛里有閃亮的淚花,嘴里輕念:造孽啊!
母親的廚藝很好。親朋好友凡是吃過母親做的菜都是贊不絕口,欣賞有加。而這表揚,我們做孩兒的自是深以為榮,嘗遍美食。而母親一道道自創(chuàng)的也好還是家鄉(xiāng)本有的風(fēng)味也好,都鮮活了味蕾,美化了生活,驚艷了時光。不光是炒的煮的蒸的燉的,還是鹵的腌的炸的醬的,母親做出來的都有模有樣,堪稱經(jīng)典。最是那色澤濃厚醇香撲鼻的血醬鴨讓人想念,母親只要做這個菜,我必吃得肚滾腰圓。
母親工作責(zé)任心的見證,就是那明顯前傾歪斜的腰。因為常年累月的用一個方向用力的掃地,導(dǎo)致中樞骨椎逐漸變形。差不多的工作區(qū)域,人家掃三四個小時,母親常常要掃五六個小時,中途從來不會想著偷懶耍滑。母親常和我說工作就是要有責(zé)任心,不管分到什么區(qū)域都要掃得干干凈凈才行。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因為母親是一個清潔工而自慚形穢,相反,因為有這樣勤勞刻苦的母親而引以自豪。
母親膽小。有一年家里養(yǎng)的狗被一好事者逗玩而差點咬到,被好事者借此尋釁,后來還是我回到家把事情解決。母親后來和我說,看到這個人到家里來心就顫抖,怕他無理取鬧。
母親信佛。這與其說母親燒香拜佛是因為尋求寄托,倒不如說母親純粹是為了向佛祖祈禱兒女親人們的平安康泰。為了這樣永恒的心愿,母親可以在寺廟里燒拜香跪下又起來起來又跪下連續(xù)幾個小時;可以和香隊的老伙伴們不畏風(fēng)雨一次次登上海拔一千多米的云山勝力寺;可以十天半月的連續(xù)奔波河南四川陜西貴州等好幾個省市,進出各種寺院樂此不疲。
然而母親終究是忘記或者忽略了祈求佛祖對自己的保佑。在已跨過民間“七十三”這道生死門檻的次年往生仙界。
母親待人熱情,人緣融洽,街坊鄰居有什么紅白大事,總要去做個人情??偤臀艺f人在世上走,要親也要友。母親的追悼會,熟悉的街坊鄰居都來了,說起了母親的生前,惋惜著母親的離去。母親共有九個兄弟姐妹,有兩個小時候夭折。現(xiàn)如今母親的離去,于舅舅們而言,失去了最后一個妹妹。鄉(xiāng)下三個舅舅家的親人們悉數(shù)到場,浩浩蕩蕩,隊伍綿延,按照習(xí)俗,我們做后輩的要去街口跪拜迎接。親人叩拜時,我看到了舅舅們眼里的痛惜和悲傷。
母親沒什么愛好,一生都在為家庭操勞。直到退休后才去公園和老伙伴們跳跳舞。除了燒香拜佛,這便是最大的消遣。
母親的身體一直不算好,由于長期的受寒耐暑三餐不定,導(dǎo)致母親的體質(zhì)相比同齡人遠為衰退。年輕時因為磨難太多哭得沒有眼淚,導(dǎo)致脖子上長了一個拳頭般大的瘤子,醫(yī)生說是甲亢。這個大瘤直到母親五十來歲的時候才做手術(shù)成功去除。母親最受折磨的慢性結(jié)腸炎,最終還是姐在東莞尋求的中醫(yī)給徹底治愈。母親腿部的皮膚到了老年也是百毒侵生,奇癢難耐,開水浸泡不知疼痛,用盡千方終不能根治。
母親前兩年有一天在王城公園跳舞,因年老體衰摔了重重的一跤。前額摔破了一道駭人的十多厘米長的口子,母親還用手捂著臉上 不停流下的鮮血想自己走去醫(yī)院,幸虧有好心人打120來車給送到醫(yī)院。否則有因失血過多再次摔倒的危險。
母親應(yīng)該是有遺憾的吧!因為沒能看到弟弟成家。但是腦溢血的突發(fā)或許讓母親沒有時間去想這人世間的遺憾。在那一瞬間,意識當(dāng)是混沌的,過程只有兩個多小時。我親愛的母親啊,兒孫自有兒孫福,下輩子莫為兒孫做牛馬。你最終沒有經(jīng)受折磨的離開,或許是老天對你這一世艱苦的最后憐惜。
回想母親這一生,不計其數(shù)的場景,有生離死別,有合家歡樂,有山重水復(fù),有雨后輕歌。我的思緒是跳躍的,擴張的,狂亂的,清晰的。就像滿天的繁星一閃一閃。這顆亮了,那顆熄了,那顆暗了,這顆明了,滿天的繁星幻化成母親的笑臉,徜徉在我的腦海深處。
五月的天空,常常云雨不定。但總歸是夏季,陽光熱烈的時候占了大多數(shù)。
我還記得小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扒在母親的腿上,讓她幫我掏耳朵。輕輕柔柔由外而內(nèi)不斷酥麻的感覺傳遍腦神經(jīng),很奇妙,很愜意。
還記得母親第一次給在成都學(xué)習(xí)的我寫的信。母親連小學(xué)一年級都沒有讀完,字跡歪歪扭扭,筆劃涂涂改改,思念真真切切。
還記得有一次我從成都回來,母親帶著五歲的弟弟在井邊洗菜??匆娢伊酥钢覍Φ艿苄χf:哥哥回來了!
還記得母親第一次在我的小學(xué)家長會上領(lǐng)獎品時臉上自豪又靦腆的笑容。
還記得第一次帶母親坐飛機去北京,問母親感覺如何,母親說像坐大巴一樣,不過比大巴要舒服。在毛主席紀(jì)念堂,母親肅穆鞠躬的身姿,莊嚴(yán)得像雕塑。
還記得母親經(jīng)常微笑著對我說:老三你到了29歲會走好運,算命先生說的。說得對!因為對母親來說人生最開心的事,就是我29歲這年遇上了后來成為妻子的女朋友。帶女朋友回家的時候,母親的喜悅溢于言表,熱情澎湃,說女朋友長得像梅婷。諄諄告誡我倆說要相親相愛,永結(jié)同心。
還記得早些年春節(jié)時,在家?guī)湍赣H做香腸時忍不住煙癮了摸煙出來,母親說看你煙癮來了就像小孩想吸奶一樣!要少抽點煙!那時我和母親說我到四十歲就戒煙。而今我四十五,戒煙近五年。
還記得和母親一起看電視里面表演的雜技,母親說這些人硬是沒有骨頭的,身體比面條還要軟。
我甚至還記得八九歲的時候,和小伙伴在房間里下跳棋,母親拿著雞毛撣子清掃四周桌子上的灰塵,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歌,陽光灑滿了窗臺,我和小伙伴相視而笑,覺得很溫馨。
……
懷念從前,不是因為那個時候有多好,而是因為那個時候,母親正年輕。
今年春節(jié)在家陪伴母親時的點點滴滴,猶如昨天,猶在身邊。母親好面子,即使失去了行動能力,即使是在兒女面前,也從不提什么要求。母親的任何需求,需要我們做兒女的細(xì)心觀察,以使母親能多一點點舒適。我每天都和母親聊天,給母親鼓勵,給她講笑話,給她看手機里面有趣的視頻。有親朋好友來家,客人臨走時我都大聲對母親說,下次人家來你要給別人倒茶咧!母親點頭笑笑。
下次人家來,已經(jīng)沒有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