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的荷包蛋
小時候我體弱多病,好幾個郎中都說養(yǎng)不大的,勸父母把我丟了。仁慈的雙親下不了手,他們始終不放棄,積極療救,盡人力聽天命。等我漸漸變得健康起來了,家里人仍是不放心,時常給我看八字,問仙娘,得出的結論是這孩子八字大挫折多,但命硬。
不到兩周歲,盡管發(fā)育不如人,但是終究保住了性命,大家再也不會擔憂我夭折養(yǎng)不大了。其時奶奶患病,確診為胃癌,母親又懷了妹妹在身,父親在外搞副業(yè)做苦力,給林場扛樹每天行程上百里。萬般無奈之下,我被送到了外婆家,由外婆撫養(yǎng)照看,一直到七歲開蒙讀書才回到了里仁。
改革開放前,那個時候農村人家都窮。姨媽與小舅還在上學,外婆家的負擔也是很重的。外公外婆是典型的傳統(tǒng)農民,勤勞樸實,本分能吃苦,外婆未進學堂的門,但是善于持家,算是個精明人。外公是個多面手,是篾匠,會做篾活,是石匠,會刻碑,是鄉(xiāng)村廚師,常被人請去當大廚,他還會榨油,會玩雜耍。因了一家人的勤勞與外公的手藝,外婆一家的經濟在當時還算差強人意吧。
我來到外婆家常住了,外婆對我特別照顧,因我瘦小得像個猴子,她們有好吃的總是先讓給我補身子。而我,特別喜歡外婆煮的荷包蛋。小時候,只要有荷包蛋,我吃飯的時候總是得到大家的表揚,說我吃得多,也吃得快。
為此,外婆家里多養(yǎng)了好幾只母雞,確保我經常能吃上荷包蛋。外婆是養(yǎng)雞能手,小雞孵出后,外公就織好篾圍子,把小雞圈養(yǎng),用碎米與細糠喂養(yǎng),成活率高。有的人家養(yǎng)雞不講究,母雞帶著小雞到處跑,翻垃圾堆,啄食不衛(wèi)生的東西,小雞容易生病死亡。外婆養(yǎng)雞很注意這一點,讓小雞們有個相對干凈的環(huán)境,用衛(wèi)生無污染的食物喂養(yǎng),這樣她的雞長得又快又健康。
有一次,我見外婆夾了個紅紅的火種,把母雞的屁股燙了燙,口里喊著:“偷不偷,冇偷;偷不偷,冇偷。”我不懂她這樣做為了什么,很是好奇。
外婆說母雞偷蛋,下過幾個蛋就不下了,母雞想孵崽崽了,就用火種燙它的屁股。
我好奇地問:燙了它的屁股,就會下蛋了?
外婆說:“要給你多吃荷包蛋,長身子,就要母雞多下蛋。它總想著孵崽崽了,哪里還會下蛋呢?”
那個時候覺得燙雞屁股真的是一件奇事,現(xiàn)在想來只怕并不科學,養(yǎng)雞場幾萬只雞,要是這樣燙下去工作量不是大得驚人了?不過,外婆家的雞確實能保證我每天吃上蛋。
外婆做的荷包蛋與眾不同。小時候我喜歡幫外婆燒火做飯菜,她給我煮荷包蛋了,我就守著灶門遞柴吹火。待鍋底開始冒泡泡了,外婆把蛋殼敲爛快速朝鍋里倒下,叮囑我火要小一點。我抽掉部分柴草,看著蛋白慢慢卷起來覆蓋了蛋黃,不多久,外婆用勺子輕輕把蛋舀起翻個身,這樣蛋白與鍋底就互不接觸了。然后稍稍加大火力,兩分鐘左右就可以出鍋了。外婆把準備的蔥花,胡椒粉末灑在碗里,一種特殊的清香撲鼻而來。我舀了飯,外婆用勺子把荷包蛋鋪在飯上,輕輕戳開蛋白,顏色鮮亮的蛋黃尚可流淌,她就用勺子舀了湯水澆在上面,那蛋黃細膩可口,又帶著清香味,實在是難得的佳肴。后來我知道,這個叫做“溏心蛋”,對火候要把握得剛剛好才做得出來?;鸫罅?,蛋白煮得老了,不鮮嫩;火小了,煮的時間長,蛋黃變硬,吃起來是粉的,比較粗糙,口感不好。小孩子不愿意吃蛋黃,原因就是蛋黃煮老了,吃到口里很干澀,難以下咽,有時還容易被卡住。外婆非常善于做荷包蛋,她的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蛋黃欲熟未熟時就出鍋,這種溏心蛋口感好,孩子們都不會浪費。
其實,蛋黃是很有營養(yǎng)的,里面富含卵磷脂與鐵元素。孩子們要更多地吃蛋黃,補充卵磷脂對大腦很有好處,補充鐵元素對孩子骨骼生長有作用。小時候,大家都說我機靈反應敏捷,記憶力好,很可能與多吃雞蛋有關。直到現(xiàn)在,我還保持著經常吃荷包蛋的習慣,每天早餐,一個荷包蛋,一碗面條,吃得簡單清爽,營養(yǎng)又健康。
后來我回家讀書了,盡管偶爾也吃荷包蛋,總感覺煮不出外婆的味道。外婆來我家里,她常帶一布袋子雞蛋給我,她知道我身子弱,知道我喜歡荷包蛋。她告訴我,煮荷包蛋要注意每一個細節(jié),性不得急,眼睛要看著鍋里,還要注意柴火。
我讀初中時,強直性脊柱炎發(fā)作,從此被頑疾糾纏。我在城里讀書,禮拜六偶爾也去外婆家,她老人家總是做我最喜歡的面條,煮幾個溏心的荷包蛋。荷包蛋的味道,成了外婆的味道,而疾病時常發(fā)作的我成了外婆后半生永久的牽掛,每次見面老人家未等我先開口就要問起身體如何如何。而今,九十多歲的外婆身體大不如前了,她習慣了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生活,接她來城里住不了幾天就要鬧著回去,年歲越大,戀家的情結越深。風燭殘年的老人宅在鄉(xiāng)下,實在放心不下。
去年冬天疫情之前,接外婆進城住了幾天。我特意做了肉丸荷包蛋湯給外婆吃,她夸贊說做得好,做得嫩。我驕傲地告訴她,我是學她的做法煮出來的,也是溏心蛋。外婆樂呵呵地說,以往在鄉(xiāng)里沒什么好吃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吃上荷包蛋算是最好的招待了,現(xiàn)在大家富裕了,東西也多了,什么也不愁,日子過得稱心了??粗先讼采厦忌?,皺紋里都洋溢著幸福的榮光,回想起四十年前的生活,我的眼睛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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