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傳弟子(小說)
到過小城的人,一提起小城,準(zhǔn)會說:
“小城人,會吃。”
這是大實話。小城人不僅會吃,且能吃。街街巷巷,到處都有供食客受用的飲食店。粉店、餐廳、野味館之類,不出數(shù)間店鋪便冒一個出來,也不知道有多少家。從早到晚,食客們一個個從各家店中走出來,用手帕抹著油光放亮的嘴巴,打著愜意的飽嗝,在亮幽幽的青石板路面上徜徉。那神態(tài),頗有點吃中得道,悠哉游哉。
因為會吃,自然吃出幾多講究來。吃米粉,要吃梯云橋南門口米粉店的;吃包子,離不開太平門小吃鋪。四排路十里香鹵味館的鹵菜,化龍橋御賜餐廳的銅鵝,在小城更具有誘惑力。各家有各家的看家手藝,各家有各家的獨特品種,食客們自然有各自的受用愛好。比如梯云橋南門口的米粉,制作十分精到。先把米粉在涼水里浸三次,再在熱湯中泡三次,不煮便熟,加點香菜、辣椒、肉絲之類,香噴噴,熱騰騰,不吃也讓人掉口水。這是人家的看家手藝,豈是別人比得的?御賜餐廳的銅鵝,就更有講究了。炸、炒、爆、熘、烹、煎、燉、燜、蒸,吃法繁多。且炒與炒不同,蒸與蒸兩樣,干炒、濕炒,水蒸、油蒸,不下數(shù)十種。火有旺、文、慢、微之分,料有濃、淡、咸、甜不同,味道自然各有千秋。
而倍受食客歡迎、聞名遐邇的,又首推御賜餐廳的血醬鵝。
御賜餐廳的血醬鵝,炒制特別,頗有講究。主料:銅鵝半只。配料:腰板肉半斤,紫芽姜八兩,大蒜頭三個,紅辣椒半斤,甜醬二兩,花椒三錢,米酒、醋少許。宰銅鵝時,用大碗將銅鵝血盛了,然后用筷子使勁攪拌,直至筷子沾滿血絲方可停下。這道工序十分重要,可使鵝血不至凝聚成團。然后把生姜切成薄片,放至鵝血中攪勻。炒制時,旺火把豬肉片炒至油出,再將切好的鵝肉倒入鍋內(nèi)一番爆炒。待至鵝肉欲熟之時,放入紅辣椒拌炒。稍許,將生姜、鵝血、甜醬等其他佐料倒入鍋內(nèi),邊攪邊炒。三四分鐘后,將米酒少許沖入,稍加拌和即可食用。營養(yǎng)豐富,色、香、味俱佳,香甜、酸辣、鮮美。
吃銅鵝要進(jìn)御賜餐廳,吃血醬鵝則必定要吃八臂哪吒掌瓢把炒的。小城食客,無不通曉個中奧妙。
八臂哪吒何許人也?竟有這等神通?
說來也無什么特別之處。此人生得又矮又瘦,只有那兩只手,似乎比別人見的要長一點。據(jù)小城文化館一位懂人體解剖學(xué)的美術(shù)老師宣稱,八臂哪吒的手與整個身體不怎么成比例。人們稱其為“八臂哪吒”,倒不是僅僅因其手長,而是他那雙手動作麻利,辦事迅速。往灶臺前一站,長手舞個不停,香噴噴、甜滋滋的各種佳肴一眨眼就上了桌。食客們傳得更神,說他“眼睛一眨,銅鵝變血醬鵝”。最神的,還是他炒出的菜口味之佳。外地人將到小城能吃到他炒的血醬鵝當(dāng)作一種享受,本地人把他炒的血醬鵝向人介紹當(dāng)做小城人的一種榮耀。
八臂哪吒,祖?zhèn)鲝N師手藝。據(jù)說,御賜餐廳是八臂哪吒的爺爺?shù)臓敔攧?chuàng)辦的。那是明朝末年,八臂哪吒爺爺?shù)臓敔斣诨垬蝾^租了間鋪面,開了一個餐廳。后來,被清王朝打得落花流水的殘明王朝的桂王,流落到了小城。虎倒威在,桂王在小城建都,立了個“奉天府”。這桂王是一個死到臨頭不知死活的風(fēng)流君王,偌大個江山弄得只剩下小城這么一片彈丸之地,還只知道吃喝玩樂。話說有一天晚上,皇城門悄悄打開,走出一溜人來。這溜人來至穿城河邊,看橋上行人,觀水中紅燈,一路游玩,不覺來到化龍橋頭。不知是肚中餓了還是餐廳佳肴香味引人食欲,這溜人進(jìn)了餐廳,吩咐備酒備菜。他們點的,恰恰就是血醬鵝。那香甜,那酸辣,那鮮美,何等的風(fēng)味獨特,直吃得個個贊嘆人人說好。吃畢,為首的喝叫一聲“筆墨侍候”,侍從們早將筆墨遞上。片刻,一塊黃綢之上,龍飛鳳舞留下三個大字:“血醬鵝”。
這一塊黃綢三個大字,可值錢了喲?;实劾献映赃^的血醬鵝,立時身價百倍,引來八方食客。八臂哪吒爺爺?shù)臓敔?,也就把餐廳改為“玉賜餐廳”,以謝皇恩浩蕩。
今日的御賜餐廳,當(dāng)然不是原來那個樣子了。盡管還是開在化龍橋頭,掌瓢把的卻換成了八臂哪吒。八臂哪吒掌管御賜餐廳,滿打滿算已有四十五年。
遺憾的是,八臂哪吒如今染病在身,聽說不能久留人世了。
八臂哪吒的病,來得有些怪。那日中午,他還在餐廳手把手給他第十八個徒弟——焦年鈞傳授刀法,直、推、鋸、滾、片,刀法五種,說要點,做示范,一遍從頭做下來,剛剛站過一旁看焦年鈞演練,猛一下只覺得雙腿一軟,“撲”地倒在地上?;诺媒鼓赈x趕緊丟了手中菜刀,一把將師傅背上就往醫(yī)院里跑。八臂哪吒這么往醫(yī)院一躺,眨眼就是一個月。末了,醫(yī)生吩咐,這等病情,還是抬回去算了。有好吃好喝的,趁早讓他吃了喝了,免得住在醫(yī)院花冤枉錢。八臂哪吒辛苦一世,只嘆膝下無兒無女,侍候的差使當(dāng)然是徒兒們的事了。
十八個徒弟,離開小城另謀出路的不算,在小城各家飲食店里做事的還有好幾個。當(dāng)下約定,眾徒兒輪流值班,侍候師傅。或端茶,或遞飯,或接屎接尿,也還盡心。焦年鈞呢,不分時日,只要有空,便守在師傅床前侍候,十分的盡心盡力。他還七訪八訪,請來了一個鄉(xiāng)下草藥郎中,要給師傅診治。
那朗中來到八臂哪吒床前,馬上切脈,開了一個單方,吩咐道:“只要能進(jìn)食,盡管照單方服藥。”臨走之前,將焦年鈞喚到八臂哪吒床前,在八臂哪吒身上或推或拿,或揉或掐,示范一遍后又看著焦年鈞依法演習(xí)了一回,說:“每日早、中、晚各推拿一次,一次一個時辰,不可錯過。如此堅持一月兩月,或許另有變化。好丑皆在天意, 別再來找我了。”說完,郎中便去了。
自此之后,焦年鈞依照郎中吩咐,每天里一邊抓藥熬藥,一邊為師傅推拿。并且一一教會了眾位師兄,侍候時也照此辦理。
沒想到如此過了一個月,八臂哪病無一點起色,反到一天不如一天。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徒弟?而且,八臂哪吒這病也十分的奇怪,病了四肢、五腑、六臟,唯獨不病那張嘴巴。時辰一到,你不動手他就會催促:
“時辰到了,該推拿了!”
礙著師傅的面子,輪到值班的徒弟嘴里不說心里自然有了怨言:
“老不死的,這么折磨人!”
更讓人受不了的,還不止這些。八臂哪吒那張嘴十分的健旺,每日里說過不停不休。南京的城隍,北京的土地,玉賜餐廳的來龍去脈,血醬鵝的寵遇,無所不說無所不談。談就談吧,他還得要侍候在身邊的徒弟隨聲附和。倘若他說了三句,你不陪上一兩句“好”、“啊”、“喲”之類,他就會拉下臉來;
“怎么?不愿聽我嘮叨?”
這一問,誰敢不趕緊回答說“我聽著呢”?久而久之,侍候的早就有幾個人淡了心。
八臂哪吒畢竟不是傻瓜,也看出幾分,嘆口長氣,說:
“我也是氣數(shù)已盡,該歸天了!”
焦年鈞聽了,不免多了幾分傷感,說:
“師傅,別胡思亂想,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一邊給師傅推拿,一邊與師傅說話,安慰師傅。
“唉,想起我爺爺?shù)臓敔?,開餐廳,賣血醬鵝,怕是沒想到皇帝老子會上門來吃吧?”
“沒想到反而來了,那才更有味”
“如今……哎,輕點,右肋痛……唉,如今,我落得個沒個兒子接手藝,怕也是沒人想得到了的。唉……”
“師傅你何解這樣講喲?十八個徒弟,不就是你十八個崽么?——師傅,側(cè)側(cè)身子!”
“話是這么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畢竟隔了一層喲!”
“師傅,別這樣說。你手把手教我手藝,人老了還盡心盡力,哪里隔了一層喲?”
“這世上,哪個又是生來就百事會做?哪個不想拜師學(xué)藝,弄一門養(yǎng)身糊口的手藝?那孫悟空,也算得是精靈鬼了,不還是要扎筏渡洋求師學(xué)藝么?”
“是的呢,苦練十年,不如名師一點嘛。”
“唉,師傅,師傅,孫悟空被師傅敲了三下后腦勺,學(xué)了一手絕招,不知心里記得么?”
“記得的,記得的!”
焦年鈞一邊答應(yīng)一邊結(jié)束了推拿,在師傅身邊坐下。突然,他感覺到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慢騰騰地從自己身后往上抬,抬到了自己的腦后。一會兒,那只手輕輕地在自己的后腦殼上敲邊鼓了三下。是的,不多不少,三下。
焦年鈞驚異地扭轉(zhuǎn)頭。
“忘了?孫悟空……”
焦年鈞心里頭一陣發(fā)熱。他明白了。不多不少,剛好三下。師傅的話全在這三下里呢,我也成了孫悟空了么?焦年鈞的眼睛變得模糊起來,師傅的身影在模糊中變幻著,一會兒清晰,一會兒虛無飄渺。他感受到一股熱流在全身流動,那可是實實在在的,沒一絲兒的不實在。
這一天,焦年鈞心里覺得天色黑得太遲。早早地收拾了店面,回到家中,只盼著三更時分快到,好去看望師傅。吃了夜飯,看了一會兒電視,更覺難捱。老婆年輕輕的,才結(jié)婚不到半載,巴不得緊挨一塊恩恩愛愛看看電視。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不覺感到奇怪。焦年鈞便把師傅暗暗敲了后腦勺三下的事告訴了她。惹得老婆撲哧一笑,說:
“你呀,比孫猴子還急不可耐!人家孫猴子還耐著性子與眾就寢,假合眼,定息存神,到了三更時刻才去見菩提祖師呢!你呢?才八點多一點兒就耐不住了!”
焦年鈞也覺得好笑,說:
“孫猴子學(xué)得七十二般變法,靠的是心靈、心誠。懂嗎?”
這夜間,除了焦年鈞,還有一個心神不定,夜不能寐的,那就是八臂哪吒。
八臂哪吒沒有那“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的菩提祖師道行深厚,不能像菩提祖師那樣躺在寢榻上安然睡到子夜,吟什么“不遇至人傳妙訣,空言口困舌頭干”。他從敲了焦年鈞后腦勺三下起,便生出許多不自在來。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如同煮糊了一鍋粥,翻來覆去地不得安寧。爺爺?shù)臓敔斒种虚_創(chuàng)的事業(yè),數(shù)世都是子孫承襲,想不到在他手中要外傳了。盡管焦年鈞深得自己信任與喜愛,但畢竟是外人,不由八臂哪吒不有幾絲悲愴之情。
但是,八臂哪吒不想將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帶到土穴中去。讓玉賜餐廳在小城失蹤,八臂哪吒更沒臉面去見先人啊。
他掙扎著坐了起來,不覺感到有點奇怪。往日里沒有辦法一點力氣的雙腿,居然好像有了精神。他試著將腿往床外移,輕輕地踏在地上,然后扶著床沿試探著站起來。
天呀,在床上躺了三個月的八臂哪吒,居然又能站起來行走了!
“啊——啊——”
八臂哪吒興奮得叫了起來。他想起了每日里為自己熬藥、推拿的徒弟焦年鈞,心中涌出一股激情:
“年鈞,多虧你一片孝心喲!”
剛才生出的悲愴之情,一下子無影無蹤。焦年鈞,你比親生兒子一點不差。八臂哪吒顫悠悠地移動腳步,挪到床頭,摸索著打開了一個箱面已經(jīng)破損的皮箱,掏珍珠元寶似地掏出一個小包,鄭重其事地揣在懷里。然后躺在床上,靜等焦年鈞前來。
約莫子夜時分,焦年鈞推門走了進(jìn)來:
“師傅!”
“來了?”
“嗯,來了。”
“坐。”
“好。”
沒有了聲音。一個躺在床上,尋思著如何開口;一人坐在床頭,琢磨著如何問話。一時間,室內(nèi)靜得可以聽到二人的心跳。
“年鈞!”
“師傅!”
“師傅待你如何?”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師傅老了,有一件事,只好托付與你了。”
“你老要是相信我,只管吩咐。”
“御賜餐廳的來歷,你知道嗎?”
“師傅跟我說過多次,弟子牢記在心。”
“你說上一遍。”
“好。”
焦年鈞被一種肅穆情緒所挾持,說話也變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是……明朝末年的事……那時,師傅,嗯 ,師傅的爺爺?shù)臓敔敚诨垬蝾^開了一個餐廳。有一日,晚上,皇上出門游玩,到了餐廳……”
“年鈞,你看——”
八臂哪吒陡地將包抖開,讓焦年鈞觀看。
焦年鈞“啊”了一聲,一時呆若木雞。
八臂哪吒抖開的包袱里,出現(xiàn)一件讓焦年鈞十分驚奇的物件。一塊黃綢緞布,上面赫然寫著“血醬鵝”三個大字。
原來師傅不是吹的,師傅祖上確實傳下寶物喲。幾百年了,一代一代傳承下來,今日居然展開在一個外姓人面前,焦年鈞怎么不感動?
“師傅,真有這么回事喲!”
“你以為我是哄你的么?”
“不不不,我是說,這是你老數(shù)代的傳家之寶……”
“年鈞,你知道嗎?師父從父親手里接過時,三跪六拜九叩頭,發(fā)誓好好保存,世代傳承下去的。今天,我只能傳給你了。”
“師傅,從此之后,你就是年鈞的親生父親!在生為你養(yǎng)老,百年過世為你披麻帶孝端靈牌!”
“不,你還沒完全了解師傅的心,你聽我說完。”
“師傅,我領(lǐng)會你的心。你看著,我這里三跪六拜九叩頭,從此之后玉賜餐廳的名聲、手藝就是我的命根子,決不丟祖上的臉!”
焦年鈞說完,一雙膝蓋早已落地,對著師傅與祖?zhèn)髦畬?,三跪六拜九叩頭。
八臂哪吒激動得老淚縱橫,說:
“好好好!師傅沒有白費心血。年鈞,你過來。這是皇上賜的,這里還有你師傅爺爺?shù)臓敔敭?dāng)時記下的為皇上炒制血醬鵝的配方。數(shù)代人傳承下來,現(xiàn)在要靠你傳承下去了。”
八臂哪吒將將兩件傳家之寶重新包了,雙手端著,遞到焦年鈞手上。焦年鈞接過,雙膝又跪了下去。
八臂哪吒連說幾個“好好好”,好像卸下千斤重?fù)?dān),渾身輕松許多。
不知是老草藥郎中的藥方對路,還是八臂哪吒有了嫡傳弟子心中高興,居然一天不同一天,身體日漸好了起來。過了一段,八臂哪吒走出家門,能在化龍橋街頭散步了。這奇跡,一下子傳遍了小城。碰上他的人,自然要問候一番;沒碰上的,先是驚訝,然后就說:
“哎呀,過兩天怕要去御賜餐廳吃一回血醬鵝了!”
八臂哪吒呢,與熟悉的人一見面,就會邀請到御賜餐廳吃血醬鵝,去捧捧場。完了,鄭重其事地說:
“我不用掌瓢把了,我已‘介卦’了!”
“介卦”,是找到嫡傳弟子傳了絕招的意思。食客們聽了,又是一驚:
“真的么?卦介給哪一個?”
這時,八臂哪吒會得意地說:
“焦年鈞,鈞伢子!”
“呵也,你老好眼力,鈞伢子靈泛得很,肯定能接得下御賜餐廳的!”
“嘿嘿,請多多捧場!”
“好好好,一定一定!”
……
八臂哪吒瞇著眼顯得十分的開心,一路與人打招呼,來到了御賜餐廳。走進(jìn)門,自然又與食客一番交談。認(rèn)得八臂哪吒的食客,便問:
“哈,今怕要吃你親自炒的血醬鵝了。”
“我已經(jīng)介了卦,焦年鈞接手掌瓢把了。你們盡管放心吃,他炒的不會比我炒的差!”
說著,端了焦年鈞炒的血醬鵝,一一遞到各位食客面前,笑瞇瞇地勸說食客們“嘗嘗”。
那些食客也不謙讓,一個個伸出筷子,夾起血醬鵝往嘴里送,慢慢咀嚼,細(xì)細(xì)品嘗,猛地嘗試出這味道確實不同一般,便伸出拇指連連稱贊,一片叫好之聲:
“好吃好吃!”
“硬是介了真卦的!”
“師高弟子強!”
八臂哪吒笑瞇了雙眼,說:
“年鈞,把師傅傳給你的寶貝,用鏡框裝好掛出來,讓大家見見呀!”
焦年鈞應(yīng)聲說好,便吩付人拿了一個大紅鏡框,將師傅傳下來的皇上題詞裝了,放在一處十分顯眼的地方高高掛起,惹得眾人一片驚叫:
“哇,真的有皇帝玉賜呢!”
“難怪御賜餐廳血醬鵝炒得這么好吃,原來皇帝老子吃過的!”
……
八臂哪吒久病復(fù)出,已經(jīng)是小城一大新聞。他向焦年鈞介了真卦,亮出傳家之寶——幾百年以前皇帝老子的親筆題詞,更是將小城弄得人聲鼎沸。一群群、一隊隊,全都涌到御賜餐廳。買御賜餐廳的血醬鵝吃,要提前兩天排隊,先拿到牌子才行。吃了的,抹抹嘴巴,無不拍手叫絕:
“劃得來,皇帝老子吃過的,味道硬是不一樣!”
那神態(tài)那派頭,仿佛吃了一回血醬鵝,就搖身一變成了皇帝老子,幾多威風(fēng),幾多體面。
這一來,焦年鈞的名字立時傳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老幼皆知。御賜餐廳的食客連連爆滿,生意紅火得叫人嫉妒。
最嫉妒的,當(dāng)屬焦年鈞那些個師兄弟們。娘賣B的,他焦年鈞就是會捧師傅的卵泡,要不他會得到師傅的真卦?八臂哪吒,也是老不死的,看個嫌個,不公平。徒弟們背后說這說那,自然傳入八臂哪吒耳中。八臂哪吒聽了,笑笑,說:
“我病重之時,誰叫他們出差的出差、請假的請假?”
自此之后,八臂哪吒的身子骨愈發(fā)的好了。每日里這里坐坐那里逛逛,全城飲食店里,都要上門看看。也不管那些個徒子徒孫們高興還是不高興,免不了點撥點撥,說道說道。雖然真卦只介給焦年鈞一人,但總歸還是自己的徒弟呀。那些徒子徒孫們,盡管心中有氣肚里有火,嘴里還是客客氣氣:
“哪里工夫不到堂,師傅要多指教喲!”
八臂哪吒自然不會客氣,一一指點,毫不客氣:
“哼,蘿卜要用滾刀!”
“主料太膩,該加點去膩的佐料!”
該說的就說,該罵的就罵,說完罵夠了,還要扔下一句話:
“誰叫你是我的徒弟?要不是我的徒弟,我才懶得管你呢!”
那些徒弟們,礙著他的面子,有時還得變著法子討他開心。一日,他走進(jìn)一家店鋪,這里不行那里要不得地說了許多之后,掌瓢把的一邊說“好”、“是”,一邊討好似地對他說:
“師傅,你老的血醬鵝配方,上了書了,真是名揚四海了呢!”
八臂哪吒一聽,問:
“你說什么?”
“你老的血醬鵝配方,上了書了,真是名揚四海了呢!”
“上了書?”
“是呀。焦年鈞寫了文章,發(fā)表在報紙上,介紹你老的血醬鵝配方。”
說完,拿出一張報紙遞給八臂哪吒,指著一篇文章說:
“這里?!堆u鵝的炒制》,作者,焦年鈞。你老自己看吧!”
“不知道我老了,眼花了?——念!”
遞報紙的徒弟連聲說“好好好”,一字字念給八臂哪吒聽。八臂哪吒一邊聽,一邊問:
“什么?腰板肉多少?”
“腰板肉四兩。”
“念錯了吧?應(yīng)該是:腰板肉半斤,五兩!”
“沒錯,這里面是這樣寫的,不信,你看!”
八臂哪吒重重地“哼”了一聲,氣得臉色變了,老大一陣不出聲。念報紙的徒弟,見狀發(fā) 了怵,這老頭子怎么了喲?
“怎么不念了?念!”
“是,我念。紫芽姜八兩,鮮紅辣椒半斤,甜醬一兩,味精小許……”
“錯了,沒有這一項。”
“哪一項?”
“味精!”
“這上頭是這么寫的。”
“給我!”
八臂哪吒奪過報紙,轉(zhuǎn)身離去。
他不相信有這種事。得了他的真卦的嫡傳弟子,不會不按師傅傳授的規(guī)矩辦。說不定是他們生嫉妒,拿著報紙亂念,挑撥師傅與焦年鈞的關(guān)系呢。八臂哪吒這么想著,進(jìn)了自家的門。他將老花眼鏡找出來戴上,一字字看報紙上的文章。
“銅鵝半只。配料:腰板肉四兩……”
八臂哪吒左看右看,報紙上寫的硬是“四兩”喲!再往下讀去,“味精少許”四個大字,一個沒少直戳戳出現(xiàn)在眼前,不少一橫不少一捺。
真是焦年鈞寫的嗎?
八臂哪吒扶了扶眼鏡,仔細(xì)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血醬鵝的炒制》標(biāo)題下面,端端正正地寫著“焦年鈞”三個大字。是他寫的,真的是他寫的!
“娘賣拐的,是真的喲!”
八臂哪吒氣得罵出了聲。他的背脊是涼的,好像被人潑了一瓢冷水;他的腿是軟的,仿佛被人抽了筋。一種被出賣了的憤懣情緒強烈地懾住了他,氣得他渾身發(fā)抖。幾百年了,一代一代相傳,哪個敢添一兩減五錢?想不到他——才受了真卦幾個月,居然想添就添、想減就減,還寫成文章印出來!口口聲聲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遵循師訓(xùn)”,就這樣子“終生為父”?
“不該,真不該介他的真卦?。?rdquo;
八臂哪吒頹然地閉上眼睛,扔下報紙,雙手捧住腦袋,倒在躺椅上。
該不是報紙印錯了吧?
八臂哪吒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線希望。印錯了,是完全有可能的。切菜,有時還會切傷手指呢,報紙就不會印錯么?會的,一定會的。焦年鈞的文章,一定是印錯了。八臂哪吒似乎打了強心針,長了許多氣力。他從躺椅上站了起來,拾起扔下的報紙出了門。他要去找焦年鈞,證實是印錯了。他要焦讓焦年鈞去報社聲明更正。八臂哪吒祖宗的名聲喲!
迎接他的,竟然是當(dāng)頭棒喝。
“師傅,別著急別生氣。”
“我不聽,我只問你,是誰讓你改的!”
“是我自己改的。”
“我介你的真卦,你就是這樣對待?”
八臂哪吒氣得臉色發(fā)青,一身發(fā)抖。
“師傅,是這樣的。我征求了許多客人的意見,他們說得很有道理……”
“你你你,你總有一天要賣、賣我的祖宗!”
八臂哪吒話未落地,轉(zhuǎn)身出門而去。任憑焦年鈞緊呼慢叫,頭也不回,消失在小的街巷之中。
三天之后,小城傳出一個特大新聞:八臂哪吒要在御賜餐廳對門店鋪開一家叫做“真御賜餐廳”的餐廳,專賣血醬鵝。鋪子已經(jīng)租好,招牌也掛了出去。而且,還貼了一張大紅紙啟事,開宗名義,說是要維護御賜餐廳幾百年老店的聲譽,為老祖宗爭口氣。掛招牌,貼啟事,全是替八臂哪吒念報紙那個徒弟幫助干的。據(jù)說,他已辭了那邊店子的工,來給八臂哪吒當(dāng)下手。
焦年鈞是看到對門鋪子掛出招牌、貼了啟事之后,才知道事情居然弄得這么僵。他當(dāng)即讓手下一個徒弟掌瓢把,自己跑去見師傅。走到師傅家門前,老遠(yuǎn)聽就到屋內(nèi)議論紛紛。細(xì)一聽,句句都是在罵自己呢:
“長了幾根毛?哼,就不要師傅了?”
“焦年鈞,看他那得瑟樣子,就是一個忘恩負(fù)義的貨。”
“師傅一片好心,都當(dāng)驢肝肺了!“
……
議論的都是焦年鈞那幾個師兄弟。
平日里見面都喜笑顏開,背地里卻這么損人。焦年鈞不由得鼻子一酸,淚水涌了出來。他幾步跨了進(jìn)去,一聲“師傅”,話未落音,人已經(jīng)拜倒在地:
“師傅,我沒有別的想法,只想讓御賜餐廳這塊招牌更響,血醬鵝更讓人想吃……”
八臂哪吒不做聲,雙眼微閉,不理不睬。幾個師兄弟,一個個皺著眉頭,也不接聲。那個親自掛招牌、貼啟事的師兄,陰陽怪氣地說:
“啊——你還沒把師傅氣死喲?”
焦年鈞搖了搖頭,說:
“我不是有意氣師傅。師傅,你要是硬要辦餐廳,你就收回御賜餐廳吧,我立馬走人,絕無怨言。”
八臂哪吒抬起頭,總算接上話:
“我說了,就在你對門開餐廳,與你唱一唱對臺戲。”
“師傅,你是不肯原諒?fù)降芰耍?rdquo;
“別說徒弟二字。”
焦年鈞止不住大聲哭了起來,說:
“既然師傅不肯原諒?fù)降?,傳家寶請你老收回,我去別處謀生吧。”
“少說廢話!我說了,就在你對門開餐廳與你唱對臺戲,替我祖宗挽回面子。等我贏了你,你再放鞭炮給我送回傳家之寶吧!”
“師傅!”
“你走吧。”
“師傅!”
八臂哪吒不再回話,向外揮了揮手,又閉目養(yǎng)神了。焦年鈞還想說幾句,求師傅原諒自己,幾個師兄紛紛說:
“你有本事,就回去準(zhǔn)備和師傅打擂臺,別假惺惺地求師傅了。”
焦年鈞無法,只好抹了一把眼淚,退出門口。
第二天,八臂哪吒的“真御賜餐廳”正式開張營業(yè)。與上次掛出祖?zhèn)鲗氊愐粯?,這一次又轟動小城。一群群,一隊隊,全涌到化龍橋頭,擠在兩家餐廳里,看的看熱鬧,品的品血醬鵝,熱鬧非凡。
不知是八臂哪吒人老眼花,難以看準(zhǔn)火候,還是焦年鈞的血醬鵝配方更迎合現(xiàn)時人的口味,一周之后,“真御賜餐廳”的生意明顯地冷落起來。對門店里,焦年鈞則忙得個不可開交,手腳不停,八臂哪吒卻不時歇下,等候食客進(jìn)門。給八臂哪吒打下手的那個徒弟,見此狀況,先自亂了手腳,不時走到門口向?qū)﹂T店里打望。八臂哪吒火了,喝叫一聲:
“看、看你個鬼喲!”
那徒弟只好縮回頭,訕訕地說:
“這些吃東西的,怕莫是嘴是石窩,連味都吃不出來。”
八臂哪吒不屑地說:
“你開店子,是開一天還是兩天?”
那話的意思,自然是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但是,事情的發(fā)展越來越不如八臂哪吒之意。又過了十天,上“真御賜餐廳”來吃血醬鵝的,一天不過四五人。其實,這四五人也是看在八臂哪吒的面子上來的。他們都是八臂哪吒的老顧客,吃了幾十年八臂哪吒炒的血醬鵝,舊情難忘。那次八臂哪吒生病,他們都上門看望過,還擔(dān)心從此吃不到八臂哪吒炒的血醬鵝了呢。
遺憾的是,這批老主顧也解不了八臂哪吒眼前的店面冷落之難。看著食客一個個往對門店里涌去,八臂哪吒也穩(wěn)不住陣腳了,止不住陣陣悲哀襲來。給他打下手的徒弟,見他這般光景,心里也不好過。想來想去,便悄悄地去門口拉客:
“吃血醬鵝的么?這邊是八師傅掌瓢把,口味正宗呢!”
“謝謝,我要吃御賜餐廳的!”
“這邊是真御賜餐廳,那邊是假玉賜餐廳!”
“真也好,假也好,只要口味好,我就買哪個的吃!”
一群食客,將他涼在街心,說笑著進(jìn)了焦年鈞的御賜餐廳。
突然,身后一聲“啊”,有人倒在街口。拉生意的徒弟回頭一看,唬得連叫師傅。原來,剛才拉客一幕讓八臂哪吒看得個真真切切,聽得個明明白白。這一幕對于八臂哪吒來說,無疑是末日來臨。他想把“真御賜餐廳”的招牌取下,卻力不從心。招牌還在手中拿著,人已經(jīng)“撲通”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那塊“真御賜餐廳”的招牌,從他手中滑落,倒在他身上成了兩截。
八臂哪吒這一跤摔得實在厲害。送進(jìn)醫(yī)院不到半個時辰,便咽了氣。臨死前想說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師傅這么死了,徒弟們自然傷心。焦年鈞更是痛心疾首,如喪考妣,哭得死去活來,尤為悲慟。旁人見了,沒有不流淚的。當(dāng)然,師兄弟中間,也有嫉妒他得了師傅傳家之寶的,背地里嘀咕:
“早知道要哭喪,當(dāng)初何必氣師傅?”
有人將此話告訴焦年鈞,他絲毫也不理會。開追悼會的那天晚上,他先將師傅傳下的兩件寶物拿出,當(dāng)著眾人的面,交給了小城文化館的文物專干,送到博物館保存。據(jù)說,這是研究殘明歷史的重要文物。然后,他叫上老婆,雙雙跪在八臂哪吒靈前,抽泣著說:
“師傅,你老炒了一輩子的血醬鵝,今天,讓徒弟為你炒一盤血醬鵝供供你老,表一表徒弟的心意吧!你老傳下的手藝,不會失傳,一定會發(fā)揚光大,造福后人!”
說完,就在師傅靈柩之前架鍋燒火,炒起血醬鵝來。主料、配料,全都按師傅所傳配用,那腰板肉是半斤,不少一兩一錢;那味精,自然是不用的。片刻,血醬鵝炒好,分兩盤盛了,恭恭敬敬擺放在師傅靈柩之前。然后與老婆一道,再一次深深地叩頭。
第二天,八臂哪吒上山。焦年鈞端著師傅的遺像,由人攙扶著倒退行走。
小城人知道,焦年鈞做的是親生兒子做的事。這也是小城人的規(guī)矩,祖宗傳下來的。
(原載《芙蓉》198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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