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湖南武岡的一個小山村里,上學時,我的語文老師說我作文寫得不錯。初中畢業(yè)那年,語文老師對我說,你不要去考中專,你上中專有些可惜,你還是考高中好,以后上大學,成就大些。老師們對我抱著期望,可是我后來因為家里太窮,考上高中后放棄了沒念,就別說考大學了,永遠辜負了老師們對我的期望,雖然上大學也是我從小的一個夢。
父親年紀大了,沒能力供我繼續(xù)念高中。有一天我看到哥哥用他那漂亮的筆跡在我的本子上寫著這么幾行字‘讀書人,讀書人,辛苦腦筋疲倦身,一日三餐誰供應,難道還在書中尋’。哥哥也許是無意中寫的,我看到家中狀況,父親老了,哥哥剛結(jié)婚已和父母分家單獨過,我思索著或許自己該自食其力的了,于是我決定放棄念書。父親看到身單力薄的我實在也不是干農(nóng)活的料,便四處托人打聽,哪兒能有點輕松點的活兒給我干讓我不用在家里務農(nóng)。有一天終于來了個機會,有個本家姐姐的親戚認識一個在廣東東莞塘廈開玩具廠的老板,那位親戚可以介紹五個人去那家玩具廠打工,他們已經(jīng)湊上四個人了,還可以增加一個人。父親便和那個本家姐姐說好話,他們就把我也算在名額之內(nèi)。說好過完年,正月初就去廣東。我挺興奮,總算有了個著落,不用在家里干力氣活了,以前和我上頭的那個姐姐出去干活,她總是嘲弄我說:“看你何解好啰,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個長得特別瘦小干起農(nóng)活來恐怕養(yǎng)不活我自己。
知道可以在廣東找到工作的那些天,我感覺日子過得特別快,轉(zhuǎn)眼就到了一九八九年的正月初八,前一天晚上我娘就把我要帶的衣物準備好,能湊的錢都湊上了,一共只有七十五塊錢,娘想給我多湊上二十塊,便到我同父異母的大哥家里去借,她只從大哥家拿回五塊錢,那是大哥家之前同娘借的五塊錢,大哥和大嫂怕娘日后還錢困難,沒有把錢借給娘。娘說大哥家里剛賣了個豬,應該是有點錢的,可是他們不肯借沒辦法。我對娘說:“算了吧,娘,我節(jié)約點,能到達東莞就行了,一兩個月后我就有工資拿了?!蹦餆o奈地對我笑了笑,娘拿來針線,小心地將五十塊錢逢進我貼身的那件暗綠色衣服的小口袋里。那件暗綠色的小罩衣是我小學五年級時娘買來四尺布請我一個同學的媽媽用縫紉機給我做的,在此之前我老穿娘用手給我縫補的舊衣服。在我上初一那年生了一次創(chuàng)耳風也就是腮腺炎,娘將桐油給我抹在腮幫上,我那件暗綠色罩衫的衣領被桐油染了很大的一塊黑色。硬梆梆的,洗也洗不干凈。那件衣服已穿穿了四年,我長高了些,罩衫于是變小了,我就把它當成內(nèi)衣穿。娘給我留了三十元放在路上買車票用。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了,娘給我做了早飯,我簡單吃了點。就和村里的那位姑娘出了門,娘用一根扁擔挑著我和那位伙伴的行李,當我們走到我家的那棵桃子樹下時,看到我的哥哥正蹲在樹下和一個堂哥在說話,哥哥看了看我并沒有起身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就算是為我送行了。父親把我送到禾堂(自家門口用來晾曬稻谷的一塊空地)邊,娘一路送著我到村里的那個大曬谷坪。再下去就是墳地了,我就對娘說:“別送了,娘,擔子不重,我能挑”娘把扁擔交給我時說,“崽啊,今天是你的生日哩,生日都沒過就要走了”娘的聲音有些哽咽。聽娘這樣一說我也記了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就是正月初八出生的,那天我剛好十八歲。我就笑著對娘說:“,是哦,今天起我就是大人了,在外面我能照顧好自己的,您就放心吧?!闭f完,我接過扁擔頭也不回地和那個同伴走了,我知道娘一定站在那兒抹眼淚,直到我的影子消失。
和同伴輪流挑著行李,走過山路過田坑,走過田坑再爬山路。走了幾個小時,才到了那個叫龍子橋的村子,龍子橋有很清澈的溪水嘩嘩地流過,本家姐姐就住在那個流水環(huán)繞的美麗村莊,她的女兒也和我們一起到廣東去打工。當晚我們就歇在本家姐姐家里,第二天五個人早早來齊了,四個年輕女孩,一個中年男子。都有一點沾親帶故的關系,他們四個的關系要親一點,都是舅舅表姐妹什么的,我與他們的關系即疏遠一些。我們五個人在那個叫雙牌的地方上了到隆回的車,幾個同伴的親人都來送行。我們有高興,也有不舍,稍作安頓車就載著我們走了。
到了隆回轉(zhuǎn)車坐了輛小中巴車前往衡陽,路不好走,車開得很慢,有時還堵一下。傍晚時分車子才帶著我們游到衡陽。到了衡陽火車站廣場,我驚呼一聲:“我的娘啊,怎么這么多的人啦,還沒有出正月十五全都聚集到衡陽火車站來做什么?”只見廣場上黑壓壓的到處是人擠人,當時我不知道衡陽火車站是個重要的中轉(zhuǎn)站,不只是來廣東的,還有去長沙,去貴州,去江西,湖北等地的都是來這上火車.那時的長途汽車還很少,哪有今天這么方便的交通,而且大量的農(nóng)村人口從四面八方涌向廣東。望著那人山人海的場面,我們五個有點傻眼,這火車票怎么買得到???連賣票的窗口都瞧不見,怎么辦?只好站在那等,我們各自提著自己的行李包擠在人群里邊。天黑了,我們也沒能挪到賣票的地方,耐心地等待吧,沒那么快買得到票。這時候我有些埋怨我娘,還給我裝了床破舊的毛毯和一條厚厚的棉褲在我那個帆布挎包里,加上幾件別的舊衣服,就差沒給我在包里放一床破棉被了。總之行李是越提越感覺重,我越來越?jīng)]力氣。幾個同伴雖然個子都比我高大,也比我結(jié)實許多,但是那個時候他們也也幫不上我,他們有自己的行李,提著行李站得越久,我就越想越想把行李扔下不要了,可是不能扔啊,扔了的話到了廣東我就沒衣服換沒被子蓋了。我們咬著牙站在那,心里想,總會有買到票的時候,總會有坐上火車離開衡陽的時候吧。今天買不到票明天買,明天還買不到票就后天買。隨著擁擠的人群終于擠到稍微松一點的地方了,我們就蹲了下來,腿又酸又疼的實在受不了了,口也好渴,看到不遠處有小賣部,有人拿著玻璃瓶裝的汽水在喝。不知道多少錢一瓶呢?我心想,大概要兩三塊錢一瓶吧,買不起的,算了吧。后來知道那樣的汽水只要五毛到七毛錢就可以買到一瓶,可是當時連價錢都不敢去問。他們四個也很堅強,都沒去買水喝,幾個人都出自農(nóng)村,知道錢來之不易。
我們腳蹲麻了就站起身,站疼了又蹲下來一會,由于知道去到廣東會有工作,心里還算塌實。在廣場過的第一夜沒覺得很難受。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我們五個女孩當中的保護者,唯一的那位男同伴手里緊攥著我們買票的錢,終于擠到了賣票的窗前。買到了五張比寶貝還珍貴的火車票,還是臨時加用的車,是那種平時用來運輸貨物的貨車,人稱悶罐車。因為客車實在是太緊張了臨時調(diào)了些運貨的火車來救急,不過票價要比客車便宜的多,從廣州到衡陽只需九塊錢。也好,還為我們省了錢,我心里是這樣想的。這下好啦,下午就可以離開人滿為患的車站廣場了。又是擠過來挪過去,人群里全是汗的酸臭味,天又飄起了絲絲細雨,雨水淋在臉上,與汗水交織在一起,我們的外衣也一片片的被打濕。差不多到時間了,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我們一邊注意著哪兒有工作人員安排排隊上火車,一邊擋著要朝我們身上擠的人。忽然,喇叭里傳來:“XX車次晚點,推遲到晚上九點XX分開車”。正是我們的要坐的那班車,天啦,還要推遲開車,這意味著我們又要在衡陽車站廣場多擠上幾個小時,真的很無奈,等吧,一天多都挨過來了,我們不要怕再熬多幾個鐘頭......
終于看到有工作人員用喇叭喊著我們這班火車的車次,有人開始安排我們排隊剪票了。前面的人一剪完票,就沒命似的跑起來,輪到我們剪完票,我們跟著前面的人群,他們往哪個方向跑我們就也往哪個方向跑,這時候,就算前面是火海我想后面的人也會跟著跳下去。隨著洶涌的人潮跑到離近月臺了,我用眼睛四下里尋找我的另外四個伙伴,老天,怎么一個都不見了。此時輪不到我猶豫,也輪不到我害怕,他們不見了我也得走。辛辛苦苦在廣場擠了一天又兩夜,怎樣都要上車,一切上去了再說。我到了車廂門口,人太多,一層一層的圍著,我根本沒法近前,他們都比我高大,男的多,女的少,而我又只剩我一個了,怎么辦?我再往另一車廂門口奔去,還是那么多的人,車廂里面是人,門口是人,梯子上是人,梯子下面還圍著幾圈的人。連續(xù)奔了幾節(jié)車廂,都是同樣的情形。我沒法擠進去,沒法上車。于是我有些害怕了,心想只怕還沒等我上車車就要開走了,不去了吧,我還是回去算了,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準備往月臺外面走。走了幾步路,看到迎面匆匆走來了幾位男同志,差不多到我面前時,我聽出了他們交談的口音,和我們的方言差不多。他們還剛進月臺哩,應該還有點時間上車吧,我何不和他們一起借一借他們的力量上車呢?想到這,我快步走到他們面前,對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子說,“大哥,我和伙伴們走散了,你們帶我上車好嗎?”那位大哥友好地點了點頭,有幾個大力士開路,上車就容易多了,我就隨著他們上到了黑咕隆咚的火車上,上了車向他們道過謝。
我打量著我們乘坐的那節(jié)車廂,車廂兩邊沒有車窗.里面沒有坐位,也沒有燈光,車廂不長,卻密密麻麻地坐著大概有一百幾十號人。大家全都坐在地板上,基本上都是男的,我旁邊好象就那么兩三個女同志吧。和我一起上車的那幾位男子在那兒愉快的聊著天,聽著口音很像我們那兒的,我就問他們,他們告訴我他們家是隆回的。他們沒問我是哪的,我也就沒說。我和他們說著普通話,免得讓他們知道我聽得懂他們的口音話題多。因為我實在是累得不想說話了。太困了,坐在地板上有時打一下盹,但是不敢睡熟了,人在黑夜里有時會變成豺狼虎豹。何況一車都是陌生人,而且差不多都是青一色的男子。夜深了,男人們的呼嚕聲此起彼伏起來,他們也和我一樣,在廣場上站了幾十個小時了,這下終于可以坐著睡睡了,而我?guī)缀跻灰剐阎?。貨車行的特別的慢,十幾個小時后,大概第二天上午的十點多那個時候火車才開到廣州站。我與隆回的那些老鄉(xiāng)一起下了車,下車后我看到自己的手黑得跟煤炭一樣,全是又粘又濕的污漬和汗液。在月臺上和他們道了別我就隨著人潮涌向出口,剛走到出口,就望到了我們另外那四個同伴正站在出口外不遠的地方往出口處張望著,我那一刻真是高興得喜出望外,那種開心簡直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他們告訴我他們四個在衡陽上火車時跑得也分開了,變成了兩個兩個一隊,只有我是一個人一隊,他們都是在出口才匯合的,大家都舒了口氣。
我們在廣州站比較順利就買到了到東莞樟木頭的火車票,當晚就上了火車,但還是沒有座位,我看到周圍有很多站著的和我們年紀相差無幾的的姑娘們,看到她們都打扮入時,臉兒紅樸樸的,她們戴著各色的耳環(huán),一個個都很青春,后來我知道她們已經(jīng)是老廣東了,在那邊已經(jīng)打過一兩年的工了。車行了幾個小時,凌晨兩點左右到了東莞的樟木頭鎮(zhèn),下火車后我們走到樟木頭的街上,街邊有一些夜里收走了貨物用木頭支起來的攤子,攤子一米多高,上面鋪著木版,我們放下行李,躺了上去,真舒服啊,已經(jīng)是第三個晚上沒睡覺了,我咬了咬我的牙齒發(fā)覺我上下兩排牙齒都松動的厲害,好像一顆顆都要掉下來一樣,我當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多年以后在書上看到說是連續(xù)長時間沒睡覺牙齒就會變松,是會松得掉下來的。讓我在那兒睡睡吧,如果沒人吵我的話,保證三分鐘我就能睡過去。我就他們說,在那兒睡到天亮再去塘廈算了,總之那么晚了也沒車坐,睡在那兒多舒服,他們當中有幾個不同意說要連夜走路去塘廈。只好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了,我們都極不情愿的爬起來,無力地拖著行李瞧瞧路上的標志,沿著公路往塘廈的方向走。一路上我沒說話,他們偶爾交談幾句。差不多天亮的時候,我們看見了公路邊有一條很寬闊的河流,幾個人興奮地跑到河邊,洗干凈黑乎乎的雙手后,一捧捧地捧起河里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那水真清涼啊,我好象從沒喝過那么好喝的水,河水象甘露一樣滋潤著我們直冒煙的喉嚨。那條河里的水也許有很多工廠和居民排污的水,肯定是不可以直接飲用的,可是我們顧不了那么多了。隨著工廠的增多,到現(xiàn)在的話就是把那水燒開了再喝都可能讓人喝出病來。我們喝足了水繼續(xù)趕路,到了塘廈街上,可以陸續(xù)看到些行人了,我們便向路人打聽我們要去的工業(yè)區(qū)該怎么走,有多遠。他們告訴我們那兒離塘廈街只有幾公里遠了。太好了,順著他們指的方向繼續(xù)往前,走了一個多小時,看到些路邊的民房,有家院子圍墻的門開著,里面有主人在。我們邊徑自走了進去和那家的主人打了聲招呼,就擰開她家裝在院子里的水龍頭喝起自來水來。主人叫我們坐,坐了一會兒我們向主人道了感謝又繼續(xù)向前走。
終于看到那個工業(yè)區(qū)了,我們長長地噓了口氣,找到那家叫永嘉的玩具廠,拿出介紹信,向廠里那位廣東老板說明來意。發(fā)胖的老板看上去還比較和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大概也知道我們?nèi)サ侥抢锖懿蝗菀祝饝覀?,幾個女孩可以進廠,男的嘛不好意思,他廠里不招!我們和老板求情,好話說盡,他也不答應。最后,只讓我們那位男同伴在廠里住宿兩晚,然后走人。接著叫我們每人交五十塊錢的押金,我身上就只有我娘給我逢在口袋里的那五十塊錢了,我又跟老板求情:“老板,交三十塊行不行,我只有五十塊錢了,交了押金后還要買點日用品?!崩习遄詈蠼K于開恩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們每人交了三十塊的押金,完了,我還剩下二十塊錢,買了只洗藻用的塑料桶就用了十元,再買了牙刷口杯和飯盒,草席就沒錢買了,用我娘給我準備的那張舊毛毯就著木版床,我就那樣睡了好幾個月。
一九八九年,我憑著八十塊錢闖進廣東, 六年以后,我在廣東有了個自己的小家,并和愛人用兩人打工的積蓄和別人合資開了一家象永嘉廠那樣的玩具廠,剛開始時工廠也是一百來員工,經(jīng)過幾次擴大規(guī)模,到兩千年時,工廠已有一千多人,我們的玩具廠至今仍在經(jīng)營,這變化是我一九八九年那會不曾想過的。
后記:我把這段塵封了十八年的經(jīng)歷記錄下來,也是為紀念一個年代,我們當年在路上艱難辛酸,今天的后輩已不用重復,今天我們從廣東回到武岡,坐火車坐長途汽車,還是自己駕車或乘飛機都很方便,八個十個小時就到。我們當初可要在路上停留幾天幾夜,火車站還發(fā)生過踩死人的事件,就在我出來的后一兩年就聽說過那類新聞。每個人都有自己合適的位置,人生路上困難總會有,堅強,努力,不放棄,曙光就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