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痛的,莫過于死別。
近中年,去讀蘇軾的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似乎就真的看到一片薄月,從叢叢的松隙中漏下來,灑在一座亂蒿從生的孤墳上。真切的覺得自己的相逢不識某位至親,走失在寒鴉衰草和凄風殘月里。而他或是她的容顔,許是風月所染,而成塵面霜鬢,于是,就只惟有淚千行了。這樣的一種感覺,每次都讓人黯然魂傷。
但是,死別之痛對于幼年來說,還不是敏感劇烈。有一次參加一個早逝的朋友的葬儀,他的孀妻,哭得幽咽斷絕。而眾人耳得哀聲,眼觀奠色,表情即便不悲痛,但至少嚴肅。朋友的女兒,還只有八九歲,竟伴著喇叭里的音樂,稚聲稚氣的唱了起來,唱了少頃,或許是興之未盡,又跑到靈堂里跳起了舞。好似父親的故去,只是暫時的遠行,隔不了幾天,又會帶回她心愛的玩具和糕點一樣。
其實幼年如我,或是和我一同長大的玩伴們,對于死,也是這樣沒有痛心的感覺,而僅只是有點畏懼。但是這種懼,并不是懼那位親人的離去,會給自己以后的生活,帶來什么消極的影響,會產(chǎn)生別后茫茫的感覺,起什么前程之憂身世之慨。所畏懼的,只是死本身和跟死一齊而至的黑白無常。不過親人的故去,懼還少些,不似其它人等,除了黑白無常之外,還得防范那位黃泉路上的游魂或是孤單或是鳴冤不平,順帶捎上了自己。而自己的親人,總會因由舔犢的善性,來護佑自己。
其實死能給人畏懼,卻也能給人以熱鬧和談資,也許這一點共性,是婚喪嫁娶能拼湊在一起,成為了一個詞語的原因。因為幼時的農(nóng)村太沉寂。這里所說的沉寂,并不是缺乏熱火朝天的勞動。如果勞動真的成為了一種需要,成為了一種精神需求,那時的人們確是生活在了兩手都過硬的境界里;但是勞動就是勞動,是為了勉強糊口而已。而勞動之余,除了抽幾條凳子,尋一個陰涼處,拉呱一陣,再無別的什么。至于話題么,似乎還是記不清年份的一些霉谷子爛芝麻。
可是人,卻總是喜歡熱鬧和不平常的,所以嫁和死,卻也略略的滿足了這樣的一種心理。我記得只要是鞭炮和三眼銃一起鳴響,奶奶便會把我背到背上,去看熱鬧了。不知是為了讓死者多留戀一下世界還是親人留戀一下死者,這樣的熱鬧隊伍,行動得非常緩慢且需繞一大圈。稱之為游喪。便有很多像我們祖孫這樣的人,立到路邊,專心的體會起里面的味道來。有時也會三言兩語的,交換起自己細致的觀察和感受,無非是送喪隊伍的長短,抬了多少的盒,以及有多少用作奠禮的毛毯和被面。當然娘家來了多少人,幾套鑼鼓,有沒有舞獅也是重要的評談。如果天氣皆心情俱佳,甚至于要追著喪,一路的游觀下去,一路的交換著看法,內容越來越充實,談資越來越足,幾乎要創(chuàng)造出死而無憾死得其所等等詞語,來聊表死者和送者的榮光。而我的奶奶及其他老人,還會摘一枝青芽插到發(fā)髻上,不知是為了避邪還是還是什么。在一路這樣的的交游中,哪里還會有什么痛呢,就是連懼,都已經(jīng)是微微的了。因為,那么多人,黑白無常,就會偏巧的挑到了我么,而且,死者魂魄,怕早就被帶過了奈何橋交由了牛頭馬面;而那無常,也早已解盡差消,各尋快活去了罷。
但是,不敏感劇烈,不是不痛,只是往往,那時不知那種感覺是痛而已。
我有一個表姐,只有十八九歲就香消玉隕,因為年輕更是因為未嫁。所以她無權消受游觀的榮光及葬身祖園。只能孤獨的長眠在了亂墳崗上。而奪了她生命的,不是災害,不是疾病,而是她的嫁。
生亦無歡,死才無懼。我極疑心,我的童年時期,是一個普失快樂的時代。因為在我的周圍有太多的人,因五花八門的原因以各種方式,草草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歷歷的數(shù)起來,親人里竟有五人,不過都是迫于生活的壓力。而我的表姐花樣年華,上無老弱之顧,而下無子嗣之累。而且,在我的印象里面,是一個極其快樂和達觀的人,我們童年的很多快樂,都是因她而發(fā)。而就是這樣一個應該輕松快樂的人,非但無緣那種榮光,在那時看來,倒還讓我們至親,蒙受了恥辱招致了罵名。幾乎是入了魔障,做下了罪孽,死有余辜的了。
那天我跟我的父親,從我父親工作的學?;貋恚业亩鹩梦疫€辯不清色彩的語氣說:“芳婆死了?!蔽乙粫r不敢相信,惟愿是二嬸開的一個天大玩笑。但見我的父親聞言大怒,鐵青著臉不吭一聲。好似在父親眼中,當是犯下了當割當剮的罪惡,雖死亦不足以稍抵其罪。
因為和表姐分開日久了,再者年齡方面的一些距離,所以,除了和她在一起覺得很快樂,但是對于她的情況,卻是很模糊,在我的印像里面,她總是快快樂樂,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她罪當致死。我很難過,但是我不敢去問我的父親,不是因為我怕去證實這個消息,以便能夠再去欺騙自己,去做一個重逢我的表姐的幻夢。而是我向來很畏懼我父親,說得具體一些,是懼于他的拳腳功夫。
不過后來,我還是知道了,表姐和同村的一個伢子,暗生了情愫。當然,到底時河邊浣衣的偶然相逢,還是日日同窗的長久生誼,這些就俱不清楚了。只是知道他們是私訂了終生??墒钱敃r的風氣,并沒有現(xiàn)在的開放,而又沒有某些民族的本真。更糟糕的是,表姐家和那個人家里又是世仇。那時雖沒有伊拉克式的石刑,浸豬籠也早已淡出了歷史。但是我的姑媽,卻成了輿論的焦點,甚至于這種焦點,向我們一家擴散轉移。
我們家雖不是什么望族,但自視也是書禮傳家,對于這樣的事情,當然不能坐視,生怕被人指以“少家教、少風習”之類的罪名,被人用“有種替種,冬瓜替馬桶”(替,本地有傳承的意思)的理論倒推而上,以致辱沒了祖宗。于是就合力編起一張網(wǎng)來,讓我的表姐雖用盡了精氣神,也無力去掙脫。而姑母,則不時到那個男方家里叫罵,指斥其用盡手段,拐誘我表姐,終于表姐無力招架,便一個人跑掉了。
但一個女子,又能跑到哪里去了呢,歷史循著自已的規(guī)律,還遠沒有翻到下海打工這一頁。在外顛沛了數(shù)日,終于有一戶人家收留了她。于是,她便在那人家住了下來,慢慢養(yǎng)好了傷口,并且那戶人家有一個兒子,是一個憨厚的拖拉機手,對表姐確實照顧有加。
但是長久的住下去,總不是個辦法。所以,那戶人家便備了一份禮,將我的表姐送了回來。如果是社會風氣稍稍開化,這也算得上是一個比較美滿的結局。但是,在當時卻被認為是丟人丟到了外鄉(xiāng),以后將是臭名遠揚了。所以我的姑母,將拖拉機手準備的禮物悉數(shù)扔到了田里,并且劈頭一頓惡語,將他罵了回去。
表姐在被姑母的一頓數(shù)落之后,再也沒有了生的意念,拿了一把菜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跑去一口久已廢棄的煤井邊,坐到了井沿,那口煤井里,貯了很深的水,且是大家拋棄污物的所在,里面漂滿了瘟死的禽畜。
表姐在井沿坐了一下午,而我的姑父姑母,卻好似余怒未消,再者需要給眾口一個姿態(tài)或交待似的,沒有去看過一眼。表姐在落日的霞暉將盡的時刻,縱身一躍,結束了她年輕和自視絕望了的生命。
表姐生命里最后的這些事情,轉述于他人之口,我并沒有親見。不過,銘記表姐生命中最后燦爛的那口煤井,我是見過的,它就在我姑父家后面不遠處,深不可測,同時也臭不可聞,張著一張陰險骯臟的臭嘴。似乎一個黑洞,要吞噬掉整個世界似的。我們從那里經(jīng)過時,總是有一種厭惡和恐懼。我不知道,就是這樣的一口臭井,在哪里積下了功德,能夠使我年輕美麗的表姐,無畏的撲向它。也許是表姐決意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向身邊的社會抗議,以呼喚醒人心?
表姐就這樣走了,而年幼的我們,實在也弄不明白,是什么讓她戰(zhàn)勝了死亡的恐懼。因為那時,年輕人心中視為美好的情愛,在我們心里面還沒有盟芽,嫁娶與人的選擇,覺得好比我們孩童游戲之后山蕩秋千,或是前庭捕蝶的選擇般,隨意而簡單,哪會有以死抗爭的理由。也便相信了大人們口中的“瘋瘋顛顛”“有神經(jīng)”,也相信她給我們整過家族帶來了罵名。
但是隨著年紀增長,慢慢的懂事和有了判斷,于是有一種痛的感覺,在心里慢慢的發(fā)著酵。所以便經(jīng)常的想起她來,想起跟她在一起的快樂點滴。但是隔以時日,去憶起一個人來,覺得她的音容笑貌,雖很清晰;可是真正的去描摩一番,去仔細的思憶她的耳鼻目口的形狀和搭配,卻很茫然,就好似遠遠的去看一片云,當然能看清形態(tài),可是真要走上前去,仔細的探察究竟,一定只會搞得云里霧里,不知所以了。
不過,相貌雖容易模糊,可是快樂的記憶卻是久長的。
幼時的日月,就如童年那首歌謠所唱的一樣,在迷迷糊糊中度過,當然迷糊中,也會快樂,也會愁悶,甚至會有一點點熱血。雖然,那時已經(jīng)沒有了樣板戲和忠字舞,但小學習唱的歌曲,大體都是頌歌,除了雄壯就是悲壯,最多還有熱烈。而語文課本里,教授的是王二小和雨來。
但是表姐除了這些,還會哼一些清新自然的曲調,并且每次見到她,哼的多會是不同的。我們幾位兄弟姐妹,便會去纏著她,她也總是極有耐心的,把我們編排起來,去教會我們。
不過由于年代過于久遠,也或許只是我們當時的一時興致,所以這些曲調,全忘記了?,F(xiàn)在思想起來,這應該就是隱含了她朦朧的心曲,只是沒有現(xiàn)在狼愛上羊那樣的直白。但表達的,應該就是那一種意思。而至于這些歌調的來源,我們家鄉(xiāng)并沒有傳唱山歌的習俗,而且那時的鄧麗君,也還不曾傳入。所以,應該是她內心的抒發(fā)吧。
與歌相生相伴的,還有舞。表姐的舞也好似蓄在了身體中,擺手移腿,就能得見妙曼的舞姿,讓我們一班表兄妹倍感配服。那時她的心情是很愉快的,所以經(jīng)常得見她快快樂樂的歌舞起來,記憶里最深的,就是有一回奶奶的生日,待大人們散了之后,她竟然拿了一個鍋蓋跳了起來,并配上她自己的歌曲,讓我們大開了一回眼界。見識了就連一項最最普通的物事,只要有一雙慧眼和巧手,就能創(chuàng)造出美麗的方面來。曲終舞盡,她的表情豐富燦爛,眼睛里閃著波光。不過當時的我們,還太淺薄,只是覺得她的歌如流水,舞若行云。而不知道這歌舞的后面,有著一顆怎樣的蘭心。
如果表姐要是生在了臺灣香港,也許,會成了一個才女或是詞曲家,開創(chuàng)出一份事業(yè),發(fā)了現(xiàn)代流行音樂和時尚的先聲。可是,她卻是生在了一個封閉落后的山村里。所以她顧自的唱來跳去,不免引起了路人的側目,云飛雨度,慢慢就有一些閑言。指斥其為瘋瘋顛顛。幾乎要將她作為反面教材,來教育各家的兒女,表姐之音和樂,似乎就是遠古鄭衛(wèi)之音樂。雖不足以亡國滅種,但也須提防被“帶壞了樣”。
姑父一家,對于這些流言,覺得很難堪。而她好像也慢慢改變了些。因為在后來和她相處的日子里,她少了很多的歌舞,我們也少了很多的快樂。就是表兄弟們,強烈的要求她唱一唱跳一跳時,她才會偶然的顯落出一下自己的本性。后來,由于父親工作變動的原因,我暫時的離開了家,所以就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她,卻沒料到猝然得到了她的死訊。
我的姑父姑母,貌似鐵石的心被狠狠的一擊,憶起十幾年養(yǎng)育之親,再也堅持不住,號啕了起來。而我們,也陷入了深深的傷心難過之中。只是因為年少,還不能細致精到的表達出來自這種心靈深出,殤于和表姐在一起的快樂追憶的情感。及到了后來,讀到袁枚的《祭妹文》中“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等句,又深深的勾起了我的傷痛,便學起他作了一篇《吊表姐文》,被幾個同窗看過,甚替表姐扼腕。只不過后來,因為學習繁勞之故,所以不曾保留下來。
而我的故鄉(xiāng)和故人,對于表姐的死,雖還是持橫眉冷對的態(tài)度,但是,對于自家子女的婚嫁,卻大度了很多。因為,中年喪子這樣的人生大慟,誰堪面對?就在表姐死后的那一年,到處放映《小二黑結婚》和《好事多磨》這樣的一些宣揚自由戀愛的電影,鄉(xiāng)里對于年輕人的婚戀,就更加開化了。我的表姐,在這場轉變中,以她的生命,為后來者搏得了自由。在以后的幾年,我的堂姐們,決然的棄了“送八字”“看當”“過門”的那一套,正大光明的自由戀愛起來。
但表姐這個自由的先行者,卻一個人孤零零的長眠在了千里孤墳里。只是我的姑媽絮絮的和親友說起她的好,說起她的農(nóng)技,說起她的收拾,說起她的勤勞時,大家才會短暫的記起她,送給她幾聲唏噓。假若她地下有知,得見了后來的世界,不知是欣慰,還是遺憾?這些都無從知道,只是我的年幼的心中,有了一種痛,長久而深沉。
只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這就是痛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