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農(nóng)歷二月天,漢子在犁田,在駛著一條水牯犁田。
漢子犁的是一丘紅花草籽田,草籽的綠苗承受春溫撫慰的時間終究還不長,還不到蓬勃威勢的時候,還只是淺淺地薄薄地鋪著;草籽的紅花呢,也只是稀稀落落地點綴著一些,膽怯地張著眼睛,像黃昏剛臨時天幕上最初的幾顆星。漢子為什么這樣急于犁田?因為這是作秧田的,先要犁幾遍耙?guī)妆榈卣盱偬?,眨眼間日子就會到了三月,就要擇天氣好的日子把秧谷撒下去的。
刮的是北風,北風里夭矯著細針般的雨絲,似有似無的,時有時無的;正是“凍”桃花的時節(jié)。漢子沒有依婆娘的話,像有些人一樣穿著高統(tǒng)靴子下田,而是傳統(tǒng)的做法——赤著腳,褲腿捋過膝蓋。剛踏下田的時候,水當然是刺骨的寒,漸漸地這寒就沒那么尖銳了,只是漢子踏在泥水里的腳被“燙”成烏紅色,一直露在泥水外面的腿桿子呢也是烏紅的,顏色卻鮮亮點。漢子的臉則是另一種紅——是酡紅,是喝得五六成醉的那種酡紅——出來時婆娘確是斟了兩碗米酒讓他喝了的。漢子的牛打著呼哧;它的長臉是談不上紅還是不紅的,毛和皮膚總是那種鐵灰色,雖然漢子的婆娘也給它喂了拌有酒糟的谷糠和切碎的紅薯。
漢子平素是沉默寡言的,婆娘說他石板都難壓出一個屁來,但漢子駛牛犁田時嘴里有的是話,他在不停地叱牛罵牛?!斑小禳c!”“力氣哪里去了,要死不活的!”“抽死你,你懶羅!”……翻來覆去,罵一些重復的話。漢子手里也握著竹梢子,嘴里不罵呢,就揚起竹梢子,唰地打下去,但沒有落在牛身上,而是落在牛身側的虛空——倒像有一次生了氣打婆娘。
那牛,已摸透了主人的性子,知道叱罵是只打雷不下雨,竹梢也只是嚇它的道具;它總是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偶爾,它也返過頭來,用那雙大大的、眼珠子是棕色的眼睛望一下主人,更多的時候,它是低頭看著稍前頭的地方,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漢子小時候就聽到這地方的一種說法,牛本來也會說話的,主人罵它,它就駁嘴,后來閻王就在它喉嚨上釘了一顆釘子,使它說不出話來。漢子知道自家這頭牛,即使不釘釘子,也不會駁嘴的,它老實得很,也一點不偷懶。牛的步子似乎邁得不快,但牛后面、漢子前面的插入泥里的犁頭,其實是行進得很快的。漢子犁田的技術也好,他只是掌握著彎彎的犁柄,就知道犁頭插進泥巴多深,有時因了某種緣故犁頭往上翹或往下抵了,他就知道會犁得過于淺或過于深,就把犁柄往上提一點或往下壓一點,四兩能撥千斤。插進泥巴的梯形的犁頭把泥巴撬起翻成泥坯,隨著犁頭的行進,那泥坯就往犁壁上卷,犁壁是稍稍向右側斜的,漢子又不斷地搖著犁,泥坯就不斷翻落下去,整齊地排成一線,這條線又不斷延長。翻落的泥坯朝上的一面早就被犁頭切得光蕩,在天光下閃得烏亮,像黑色的玻璃。
老馬識途,牛是耕田的天才,漢子家這條牛有了兩三年的耕作經(jīng)驗,已成了行家。它拉著犁行走,走得很直,人還難以走出那樣的直路來;所以一行一行的泥坯才那樣直。需要轉彎的時候,漢子也習慣地喊“轉——”其實他不喊,牛也會轉的。
這丘田的一端,漢子的婆娘栽了一棵桃樹,那一團樹冠膨脹得比漢子家請客吃飯的圓桌子都要大了;因為那一端的田墈較高,那桃樹就斜斜地俯著身子。桃樹綠色的葉芽還只是吐出一弧舌尖兒,起眼的是這里一朵那里一朵的張開的花,比草籽花要大方,鼓賬著的花苞則更多。牛拖著犁從桃樹下過的時候,它總要抬抬頭,似要欣賞桃花;跟在后面的漢子也要抬抬頭,他是實實在在地欣賞桃花。這一丘田將犁完一半的時候,漢子和牛又一次要從桃花下面過的時候,?!斑琛绷艘宦暎瑵h子沒意識到它一聲“哞”的不尋常,正要叱罵,抬起頭,卻看見桃樹下佇著一個人,一個婦人。就喊一聲“嘩”,讓牛停住。婦人就把一個木盆遞下去,再把一個鼓鼓的蛇皮袋遞下去。漢子先后接住,把木盆放在牛的腦袋下,把蛇皮袋里的東西倒在木盆里,牛就感激地吃里面的東西,吃那仍有酒味的東西。漢子則攀著桃樹干躍上田墈,接過婦人手里的瓶子,喝酒,——酒是熱的。喝了兩口,婦人把自己手里的什么東西往他嘴里塞。他啃了一口,伸手接,婦人不給,說,你的手臟死了!
桃花映著婦人的臉,婦人的臉映著桃花,二者都很生動,漢子都喜歡看。
牛也吃了,人也吃了,田里又響起漢子叱罵牛的聲音。婦人還佇在桃樹下,罵漢子:嘴巴這么多,有力氣何不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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