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尖的夕陽
圖文/都梁記憶
大年初一到今天初六,因為武漢肺炎的威脅不能串門走親戚,在家窩六天了。
這六天,有四天半陰雨天,其中還下了沙雪,雪不大。
難得今天放晴,村里許多人興趣爬云山,云山寶頂主峰是武岡人共有的云山,寶頂北面山坳里是千年佛家古剎云山堂。本人不從眾,去了寶頂以西的方竹沖。


方竹沖的方竹:方形,紫色,竹子中難得一見的方正挺拔,竹節(jié)粗大有勁以防彎曲變節(jié),離地越近的節(jié)上有氣根長出。“變節(jié)”一詞本源于竹子,觀竹幾十年發(fā)現(xiàn),方竹才是剛直不阿的化身!
從方竹沖下面走到最上面就是城步縣,所以半嶺村是武岡城步交界的邊陲之地。我們安心觀則是新寧城步武岡三縣交界之地。
不從眾登寶頂去方竹沖?還有一個原因,三十年前劃分到戶的自留山在那里,去看下長了些什么?好幾年前那片山被一個城步的竹筷老板承包了30年,每一年竹子砍伐權110元,才幾年?去年就不付款了?竹筷老板跑路了,應該是做不下去。
騎摩托車一個人到達方竹沖沖口,沖口是三排相當規(guī)模的簡易鐵皮房。天藍色鐵皮房夾峙在險絕的沖口,有一夫當關的霸氣。這應該是一家豆腐廠?武岡,尤其武岡南鄉(xiāng)人十個老板有八個是做豆腐的。
繞著盤山路經過完這三排房子之后,沒看到一個人,是晚上與鄰居聊天時,才知道是一個老板在養(yǎng)牛。這樣關起來喂飼料豆腐渣的牛肉,過年也能賣到60元一斤,打廣告時有沒有說“正宗云山放養(yǎng)黃牛肉”?
方竹沖以前住了不上百人的半嶺村一個組,這組普遍黃姓人,也稱“黃家?guī)X上”。半嶺村這“半”字?是相對云山主峰來的,可見半嶺村在云山主峰南邊的地理高度了。



騎車到了水泥公路的盡頭,過去百十米的小道才有三兩座木房子,這里停了一輛微型面包車?可能是城里開回來拜年的。離面包車較遠我停了摩托車,擔心近了礙著人家倒車。
停好車,向著東南方,看剛剛上來左蜿右蜒盤旋的水泥路,十年前不是這樣的,不由心生神奇與感慨,從摩托車后備箱里拿出砍山刀之前,先拍了幾張自上而下俯瞰蒼生天下的照片,一下子忘記自己剛才還在貧困線上的憂傷: 人,一旦,只有走出去,才會解除內心的郁悶。
提了砍山刀,往上偏右的山脊走,那是一條靠里夾有小水圳的平緩小徑,經冬還翠綠的野菜明亮地長在枯槁的蕨葉和茅草中。小水圳基本上斷流,靠左邊陽光充足的梯田原來可以與紫雀界媲美的,現(xiàn)在荒蕪了,許多連接大澗坑的小水圳廢棄了。
走了百來米,小道上下全是倒伏干枯的楠竹,滿眼都是,尤其右邊山澗。這些倒伏的楠竹,以前是不存在的。我們云山腳下的山民“靠山吃山”,就是靠這些冬去春來生生不息的楠竹。杉木林很難長起來,長起來也是武岡國營林場的,不能亂動的,否則有《森林法》對付你,輕則罰款重則坐牢,罰款也是相當嚴厲的,罰款罰得你得不償失,用武岡南鄉(xiāng)話表示叫“吃了桐油嘔生漆”。杉木條曾經是修建房子必須的材料,現(xiàn)在看到這些竹子,有如看到曾經唇齒相依的鄰居或親戚。



這是房子前面泥土肥沃長出來粗壯的竹子,今天帶了砍山刀,不是來弄兩個竹枝掃把的么??吹綑M到小路上,下半截還插在邊坡上的楠竹,竹蔸已翻出根卻還在泥里,所以勉強地活著。這種竹早沒有了葉子,只有竹枝還是青色的,這被命運折磨過的竹枝老而韌,決定砍來做掃帚。
砍這十來條竹枝過程中,是舍了本錢的,身上的皮衣幾百元應該掛了花!而到武岡農貿市場買個竹掃帚不會超過20元。
砍了那幾條竹枝,下山回來時拉在那里了?因為前路被人攔了,回來時無法走原路。這個時候人在囧途,只有拼命往上空曠處爬才容易闖出生天。爬過一片空曠干凈竹林上了一土磡,就是一座木架瓦屋。這瓦屋很熟悉,是我朋友岳母家的,我朋友住在百米外剛才停車的那幾座房子,這幾年也搬走了。
山上人的婚姻環(huán)境也局限于山上,能娶到山上本地方媳婦的男人是了不起的,同時也是遭妒忌的。
這座被主人拋棄的房子,讓我想起什么呢?當時無法語言表達,只有不停拍照片,屋頂?shù)耐咂け伙L雨肆虐過,狼藉遍地。谷倉門沒有關?倉里一無所有,沒關比關了好。所有的家具農具沒有動,這是一架唯一用桐油油漆過的犁,放在一間扣上門的閣樓里怕受潮,犁才是山上種田人最珍貴的。屋后面是梯田,這梯田曾經養(yǎng)育過這里的人,和這座房子。疏流房子后面屋檐水的塹坑叫“陽坑”?可能是陽光正午照射下屋檐剛好擋住陽光的意思。


屋前竹林屋后陽坑,看來是定時清理過雜草以防火災的。
懷著奇妙和不舍離開了這座房子,不舍的原因:不是想起那年三月天朋友在這屋子里宰鵝接待過我:那天那鵝被宰的時候一展翅,一翅飛到我屋后田垅里,然后他連滾帶爬花了兩小時抓回去。而是看到這瓦碎遍地,再也回不到原來去的現(xiàn)實!
離開這房子,再往上,看到田里堆了兩堆稻草。滿田的青草竟然葳蕤茂盛?我們平地田垅間好像冬天里再也沒有沒有了青草。是化肥與有機肥的區(qū)別么?
行走在山梁偏右的石級小道,陽光偏愛的左側是梯田,山勢較緩;右側背陰,山勢較陡。為什么路在右側?爬山的人怕熱。
荒蕪了的梯田茅草叢生,在冬天的陽光下蟄伏著春天的欲望。
梯田將盡,上面全是云山頂端的山林地帶。越往上,水土越平瘠,竹木越細弱。這時候小道往右下,山澗那邊有兩座屋,山澗這邊有一座封好了火等待出炭的炭窯,這年頭能焼木炭應該能賺錢,只是燒炭很累。山澗這邊原來有座房子的,十年前火災燒毀了,燒毀了沒有再建?好好的都不要了,誰還再建。
過澗時澗水清澈,也很豐沛,去冬至今雨水較多。
舍不得那水,那水挾著云山山頂冰雪的溫度,在溫暖的半山陽光里短暫地麻醉了口腔,但涼爽了爬山的躁熱。
喝了水,朝五十米外木房子走去。
那木房子早已不是真正概念的木房子了,瓦就有四種:陶制泥瓦,竹簡,杉樹皮,天藍色鐵皮。陶制瓦久遠,竹簡兩年用不到,板壁也以楠竹代替一片片釘上,看來也是主人本人的手工作品。


房子的主人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走近時他頭也不抬,專心致志在造竹簡。當我直接問“你一直沒有成家討婆娘嗎?”,他立即停下手里的活眼睛發(fā)亮回我話,“去哪里討婆娘?”。
這男人的眼珠子發(fā)亮后好紅?面上表情木訥,如千風萬雨吹拂過的松樹皮。


他坐在矮凳上不停干活,對于我的貿然造訪一直沒起來過。我邊聊邊用手機拍照,他見我拍照就說,“你不要拍了,好多人拍了去我還是沒得到錢”。我無言以對,見我無言以對他又來了興趣,說“你能替我搞到錢么?”從他喋喋不休的言語中聽出來,他想得到政府的扶貧款,并說自己“曾經在氮肥廠做過應該有退休工資”,而所有的都讓當官的“吃了”。
我半信半疑地聽,拿手機肆無忌憚地拍照片,拍照時半自責“犯了別人的隱私權”,半借以安慰自己的內心。拍來拍去拍到隔壁那屋有一男一女:女人四十多歲體型微豐面容姣好穿戴整潔,男人見我一拍就進了屋子,開始是坐在屋前走廊上曬太陽的。女人則拍到三四張?原來這女人是精神有問題的,聽說娘家是大田那邊的。
他邊干活邊與我交流,交流的主題總離不了“能否替他搞到錢?”,看來也是被錢逼瘋了,腳他上這雙“解放鞋”,帆布鞋面上自習縫了一塊橡膠皮,以防雨天或早晨露水。
當我拍到堂屋門檻上一只鮮紅透亮大公雞時,我問他“養(yǎng)了多少只雞?”,他回我“十多只”。與此同時,我自然而然想起了安心觀《光棍轉世》的地方掌故來:
曾經一光棍轉世,閻王殿前萬般悲苦訴求:“下輩子再不想做人,愿變一只公雞”,閻王爺被感動,層層稟報冥界鬼王,來世果然放生為公雞。 光棍變生公雞后,剛剛成熟時,卻被老和尚買去廟里打鳴司晨去了,一輩子連一只母雞的影子都見不到。他好不痛悔委屈,萬世冤孽難贖,見天司晨的聲音長歌似哭:“哥哥——哥哥喲——又是一世哎!”


離開時,他自顧自一個人抽煙,我看到屋檐上吊了兩只碩大的LED燈炮?問他,“做么子要兩個這么大燈泡?”,他回我:
“晚上做事看不清”。
我暗想:“晚上做鬼事!”,剛才他自己不也講了?“電網改造后用電沒過電表的,另外拉了一根線”。
聊天中提起已遷徙走的其他人名字,他一臉的不屑,這不屑來自于心底的妒忌。當生活周邊人走剩差不多的時候,他只能與白天黑夜交流了!
下山時,我撿了足夠兩個竹掃帚的竹枝條,因為上山時披荊斬棘的付出,手腕處劃傷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西斜的太陽仍然明亮,衣服穿得厚,但舍不得脫,就想逼出一身臭汗,以利宣肺通竅。
立足半山,山尖的夕陽看不太全,樹影和自己的影子細長到澗底,山風一陣襲來,腳底到脖頸的寒意也無比伸長。
簡單的裝車過程雖然只有幾分鐘,周身的燠熱就涼了下來。
趕緊走,戴上頭盔,摩托車發(fā)動只掛一檔,坡太陡,手剎腳剎用上身心緊張毛孔一個個鎖住,別讓寒氣滲進體內,回家盡快洗熱水澡。
2020.01.30于武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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