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大年三十的傍晚,虎門鎮(zhèn)口,我所在平時有兩百多人的玻璃廠,已看不到幾個鬼影。
我早早地去了飯?zhí)?,打了自己份?nèi)的加餐,三口兩口把那只大雞腿干掉,三下兩下把碗筷洗掉,三蹦兩跳飛出了飯?zhí)?,三爬兩蹬、連跑帶躍上了七樓宿舍。
七樓已是頂樓,平時住八個人的大宿舍,現(xiàn)在一個人也沒有。我剛吃完飯,又一下子跑上七個樓層,馬上就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熱得不得了。我氣喘吁吁地坐在下鋪歇了一下,連爬到我住的上鋪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想找個人說話,我想由著性子拉呱拉呱,旁邊卻又沒人,宿舍好靜,靜得令我心慌。
我坐了一會,下了決心要先沖個涼。于是我把自己剝得只剩一條褲衩,赤條條地進了宿舍一側(cè)的沖涼房。說是沖涼房,其實就是一個廁所。沖涼房里掛了一面鏡子,當(dāng)時正近黃昏,天氣不錯,夕陽透過排氣窗射進來,我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胴體鍍滿金光,有點像銅鑄的羅漢。再打開水龍頭,冰冰的涼水,刺激著我,我開始扯著喉嚨吼歌……水嘩嘩地響,我的粗嗓門也越吼越大,聲音很快蓋過水聲。我相信,如果這層樓還有別的人,他們一定聽到了我的怒吼。
沖好涼,我換上另一個褲衩,再急急回到宿舍。爬上我的鋪后,我一眼就看到了床頭的兔子。我說的兔子,其實是一個石膏做的錢罐。平時我只要有硬幣,我就往兔子頭上那條縫里塞。當(dāng)然,平時如果實在沒錢花,我也會使勁在兔子屁股下?lián)?,打開塞子,搖出幾個一元或五角的錢幣應(yīng)急。
我出來打工,表現(xiàn)一直很乖,如果當(dāng)月發(fā)了三百元,我肯定寄二百元回家;當(dāng)月如發(fā)四百元,我肯定要寄三百元。我是1998年5月25日進玻璃廠的,當(dāng)時底薪320元。記得第一次領(lǐng)到手的工資是11元,6月是220元,7月是340元,8月是420元,9月是570元,10月是620元,11月是740元,12月是850元……老總對我很好,短短半年多時間,已經(jīng)讓我從雜工的待遇拿到文員的工資。我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我每個月的工資袋都仔細收藏了,還經(jīng)常拿出來細細算計著看的。
今年過年,我身上多少留了一點紙幣。但我確實舍不得花,還放在貼身的口袋里捂著呢。但現(xiàn)在全宿舍就剩我一個人,又是過年,我晚上總得找點事做?。∥夷X子靈機一動,干脆問兔子要幾個硬幣,去鎮(zhèn)口電影院看電影算了。于是,還沒來得及穿衣服的我,一把抓過兔子錢罐,揭開底座下的塑料蓋子,大力搖了幾下,哈,剛好掉了五個一元的硬幣下來。我把五個硬幣攤在手心,蓋上塑料底蓋,直著眼睛想了想,又順手拈起了兩個硬幣,塞進了兔子頭上的細縫里。1998年的鎮(zhèn)口,三元錢看一晚上電影已經(jīng)足夠了。
我很快穿好了衣服,仔仔細細地揣好了錢,人就從上鋪直接跳了下去。我經(jīng)常這樣跳,就好像小時候無聊了跳田塍,老從高高的田塍上往下面的田里跳,老被父母既擔(dān)心又心疼地罵?,F(xiàn)在我一個人孤伶伶在外面打工,我怎么跳都沒人罵沒有疼,我跳死跳活跳斷腿也沒人管。哈,雙腳落在水泥樓板上,酸麻麻的痛,我好像都有眼淚出來了!
還沒到電影院,我就看到好幾個地方貼著“好消息”的海報。仔細看了一下,哇,真是好消息,今晚是除夕,電影特價,平時三塊錢看三個片子,今天一塊錢看三個片子。一下子喜得發(fā)瘋,這真是個好消息,意味著我既有錢看電影,還有錢買零食吃。
當(dāng)晚我買了什么零食,看了三個什么片子,現(xiàn)在我確實忘了。我唯一記得起來的只有一段小插曲,就是電影放到中途,在劇情最緊張的時候,機子出了毛病,熒屏一下子黑了。電影院里馬上吵得不行,有人拍椅子,有人吹口哨……我下意識地一轉(zhuǎn)頭,這才發(fā)現(xiàn)我身邊坐著一個女孩。這個女孩應(yīng)該和我一樣,是一個人來看電影的。我為什么這樣說?因為我坐她的左邊,她的右邊,卻是另一個男孩。如果她有伴,挨著她坐的應(yīng)該是一個或幾個女孩。也許有人會問,說不定右邊那個是她男朋友。錯,她和那個男孩根本不說話,一個人是陌生還是熟悉,我想應(yīng)該可以感受得到。
我就在轉(zhuǎn)頭的剎那,她似乎也要轉(zhuǎn)頭,而且都向著對方,我們差點臉碰到臉,兩人都嚇了一跳,各自都退了一步。我笑了,她也笑了。黑暗中,可以看得清她有點模糊的臉和白白的牙。臉?biāo)坪跏枪献有偷?,牙也整齊潔白,眼睛大而亮,很是耐看。
我小聲問了一句:“你哪個廠的?”
“制衣廠的!”
“你哪里人?”
“四川人。”
我問了這兩句就沒作聲了,因為電影故障排除了,熒幕亮了,我的雙眼又全放在電影屏幕上。她也沒再作聲,也認真地看起電影來。等我把最緊張的地方看完,心也立馬松弛了下來。再用眼瞟瞟身邊的她,她還在盯著屏幕看,正眼也不看我一下。我心里開始有點發(fā)慌,應(yīng)該說是有點心猿意馬,她說她是制衣廠的,虎門鎮(zhèn)口的制衣廠有那么多,我曉得她在哪個廠嘛?我問了她兩句,她怎么就不問我一句,只要她問我,我就什么都告訴她,沒準(zhǔn)明天大年初一我們還可以相約去耍呢??伤趺淳鸵粋€勁兒看電影,一句話也不肯再和我說呢!
我就這么心慌意亂地座位折騰了半晚上,電影沒看進去,最后到底也不敢再主動找她問話。正左不是右不是的時候,熒幕上打了兩個大大的“再見”。電影開始散場,電影院里的觀眾像被鬼追一樣,個個走得很急。剛開始我還跟在她后面,可后來被后面幾個人一推一擠,她就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不見了。
多好的姑娘啊,我還想和你多說說話呢,我怎能讓你輕易溜掉?出了電影院,我沒看到她,我又尋了幾條街,還是沒看到她。剛才我在她后面,已仔仔細細打量了她,很好的身材,披肩的長發(fā),是我最喜歡的類型啊!我當(dāng)時都想好了,下了決心了,等出了電影院,我就主動找她說話,如果她不介意,我就請她吃夜宵,一起在夜宵攤上,等著新年零點的到來。電影散場的時候,我看過腕上的電子表了,離零點還有十多分鐘呢!
我正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鎮(zhèn)口的街道上游目四望時,突然就聽到一群人的歡呼聲,估計新年的零點已經(jīng)到了,然后我又看到了沖天而起的煙花。異鄉(xiāng)的煙花,總是那么美,卻總是那么令我傷神……
親愛的四川姑娘,在1999年新年到來的剎那,你在虎門鎮(zhèn)口哪里?你在哪一個角落?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滿頭大汗,尋尋覓覓,總是找不到心中那朵最美的煙花呢?
2009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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