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夢見自己死了，是淹死的。

可怕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死了。我以為我還活著，我在意識中拒絕承認自己已經死了。我回到家里，小九仍然認得我，我關上門，默默的寫字，種菜，偶爾我還能看見朋友在院門前出現(xiàn)，我在窗臺前敲字，向他們笑，他們沒有反應的樣子，悻悻的走了。天空總在下雨，每周的球賽持續(xù)性的泡湯，我便慢慢的淡忘了球賽這回事。我沒有理由離開小院，我沒日沒夜的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我在窗臺前敲字，瘋魔一般的敲字，時間似乎也死了，我不記得了。唯一停下來的片刻就是和九九在一起，它陪在我身邊，目光哀怨的注視著我。我和它相依為命。至于配配，它已經跑掉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它消失了。

小院的草長得很高了，我沒有心思去收拾它們，而且，似乎我更鐘愛這蕭索的場景。一直到那一天清晨，那本我一直期待并守候的小說終于寫完了，我敲上了最后的一個標點符號。那一瞬間我如釋重負。我看見鏡子里的自己蓬頭垢面，瘦如竹竿，可我很欣慰，我覺得自己終于完成了它，終于完成我念念不忘的它了。于是，我開始想念朋友，想回到城市，想讓人們去閱讀，去感受。

我捧著書稿開車進了城，我去了好幾個朋友家敲門，可是他們不開門，我在路上看見了他們，我叫他們，可他們也不理我，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難道我已經瘦得變了形嗎？我很氣憤，又很驕傲的離開了。我去了一個朋友家門口守候，想等他下班回來。我堅信他會認得我。我捧著書稿蹲在門口睡著了。他終于在子夜回來，還帶了一個女人，我上前興奮得叫他，他卻像根本就沒有看見我一樣，開門進去了，在他關門的那一瞬間，我擠了進去，想上前去推他，去打他，告訴他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你難道瞎了嗎？可那兩只貓突然沖了過來，向我大叫，聲音就像是來自雷霆的暴怒，尖利而撕裂，我呆住了，感覺心口像被人恨恨的捅著，絕望的捅著。貓告訴了我一個真相，一個我始終都不愿意承認的真相。

我看見房間的客廳里擺放著我的照片，黑白色的，上面鑲著花，下面還燒著香。天啊――，天啊――，我死了嗎？我死了嗎？我搖搖晃晃的站在那里，手中的書稿滑落在地，兩只貓一左一右的看護著我，它們在向我絮絮叨叨的說什么，那語言就像是在逼迫我進入回憶的長廊，我始終在轉身背對的回憶，不愿意承認的回憶。

一切都回來了，它們就像早早的堆積好了，擺放在我的面前，我始終不去看它，始終不去，現(xiàn)在，我無法再回避了。

我知道，在兩年前我就已經死了。這一事實清晰的浮現(xiàn)在眼前。是在一條大河邊拍照時失足跌落的。我還記得那跌落的瞬間，無數(shù)的水泡泛起，我在河底絕望的掙扎，撲騰，我猙獰的面孔無助的向上伸手，可是沒有人看見我，我只帶著小九出來散步，沒有人，沒有任何一個人，我只想在平靜的大河邊拍照，在無人的河邊拍照，可是我跌倒了，我迅疾的跌入了一個大坑，小九沖了下了來，它想救我，它是一條金毛，它會游泳，它會潛水，可是它沒有成功，我太重了，那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的手指死死的摳在泥里，我的肺部在膨脹，在爆炸，意識最后消失的一瞬間，我隱隱約約的看見小九在我的頭頂出現(xiàn)，一團金黃色的眩暈也正在緩緩的下沉。

我死了。無聲無息中，我就死了。我掙扎的瞬間，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都不存在了，可我想活著，我想回到陸地上，我想回到小院，我還欠這個世界一本偉大的小說，是關于這個時代的，是關于我們所有人的，我不甘心，我必須回去，我必須離開河底，哪怕是死，哪怕是死了我也要離開。

小九也死了。它在瘋狂的救我的過程中，體力喪盡，最后它也放棄了生的希望，沉沉的沉入了水底，它要來陪我，哪怕是我死了，它也要來陪我。我們靜靜的躺在了河底。然后，我強大的意識，我固執(zhí)的信念讓我的靈魂回到了小院，我?guī)е【诺幕昶且黄鸹氐搅诵≡?，我們關上門，自以為是的生活，自以為是的以為一切還在繼續(xù)。我背對世界，開始寫作，開始寫那本我一直想寫的牛逼小說，我認為它會有存在的價值，它會有留下來的意義。我不知道自己死了，我知道自己死了。我瘋掉了。

所有事實的真相在這一瞬間從天花板上紛紛跌落，我淚流滿面的站在友人家里。我默默的看著他，看著他和那個女人做愛，興奮的痙攣的做愛。我轉身離去了。他已經接受了這一切了。他已經順應這一切了。盡管兩年后的今天，他仍然記掛著我的照片。可這一切，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不再認得我了。

我飄飄蕩蕩的離去。在地鐵里，在城市里，我開始像個真正的鬼一樣飄蕩，我看見人們依然那么匆忙，我看見長安街上依然是那么擁擠，我捧著我的書稿面無表情的在人群中走著，走一路書稿灑一路，我不在乎它了，沒有人會認得這些字，這些由一個鬼寫出來的字，它無法再回到人間了，或者說，它在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我趴在球場旁邊的鐵絲網上，我看見那些朋友們仍舊在踢球，仍舊是那么高興，仍舊那么愉悅，一切都沒有改變，缺少了一個小小的我，一切都在持續(xù)，我嫉妒的看著他們，我嫉妒極了，我大聲的呼喊著他們的名字，我使勁的拽著鐵絲網，我拿腳去踹它，我拿頭撞它，可他們沒有任何反應，我沒有流血，我不會流血，我只是痙攣的表情，嘴唇無謂的張開，嗓子眼拼命的使勁，可是天空中沒有任何聲音，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我死了。天啊。我死了。

我去了一些地方，我看見了一些人。他們一如往常。兩年的時光讓一切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水洗刷著一切。我看見他們興奮的講話，我看見他們無謂的工作，我看見他們子夜的呆滯。我飄進了一家書店，人影稀少，我無意間看見在我死之前要出版的那本書灰頭土臉的安插在書店的一角，上面的名字打了一個框。想必是友人遵循我的意思，在我死后，依然順利的將其出版了?；蛟S她認為，這是會紀念我最好的方式吧。我默默的縮在書店的一角，我是書店里的一只鬼，一只無聲的卑微的鬼。過了許久，我看見一個男孩走了過來，他上下翻閱，最終抽出了我的那本書，他翻開來，書頁嘩嘩的響，他久久的凝視著翻開的那一頁，我飄到了他的身后，我看見了自己，自己微笑的臉，被印刻在書中的扉頁上，他撇了撇嘴，隨意的向后翻閱了幾頁，我看見我寫過的字，我看見它們靜靜的躺在那里，他翻得如此快速，我真想讓他稍等一等，真想讓他像看一本好書一樣去看他，慢點朋友，你可以看慢一點，這是書，不是圖畫，你得一個字一個字的去讀它。可啪的一聲，他合上了，毫不猶豫的插回了原處。我站在他的身后，嘴里喃喃的在說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個無人理睬的、幼稚的、脆弱的――鬼。

這只絕望的鬼不知該去向哪里。人們在平靜的生活，就像一顆石頭丟入水中，一切都沒有變化，一切在微微的波瀾之后還歸平靜。哦，其實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沒有石頭，沒有微瀾，這只不過是我的想象罷了，什么都沒有，什么什么都沒有。

風帶我離開了，無謂的，無知的，靜靜的離開了。城市飄遠了，我心如死灰，去往何處，我已經不再追問，我期待在陽光下粉身碎骨，魂飛魄散，期待最后的時刻。我不抵抗，也不拒絕，不懷抱希望，也不留戀過去。

我攤開雙手，我躺在風中，我放棄了，我停頓了，我不再掙扎了。

風住的時候，我跌落回地面。是的，我回到了河邊。風將我?guī)Щ氐搅宋沂湃サ牡胤?。我離開這個世界的地方。河面依然平靜，風景依然怡人。我站起身來，孑孑的走到河邊，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只是徑直的，無畏的向著大河走去，向著大河的深處走去。

在靠近岸邊時，我忽然渾身開始戰(zhàn)栗起來。天啊，我看見了自己。我看見了水鬼一般的自己。我看見他正睜著一雙血紅的眸子潛伏在水面上，死死的盯著岸。我看見了那雙血紅血紅的眸子，它們如此之紅，宛如野獸。小九潛伏在他的旁邊，依著他，靜靜的守候著他。天啊，真正的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水鬼，一個心中有著無限的恨與嫉妒的水鬼。我日復一日的潛伏在河里，等待著有人經過，等待著有人來到這河邊，好將其狠狠的拖入河底。

我必須拖一個人下水，我才能去輪回。我必須拖一條狗下水，九九才能輪回。這就是規(guī)定，這就是另一個世界的規(guī)定。我們日復一日的被太陽焦烤著，被雨水敲打著，被大雪覆蓋著，我們一動不動的守候在那里，一只水鬼和一條死狗死死的守候在那里，期待輪回。

我哭了，我看見那個血紅的自己哭了。我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怎么就變成了一只水鬼。天啊，我怎么會這樣。那個皮膚僵死的，不會哭也不會笑，渾身長滿綠毛，兩眼死死泛紅的家伙是我嗎？那就是我嗎？我看著他血紅的眸子，我看見他僅僅露出水面的那一雙眸子。我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岸。離我不過是幾米遠的岸。我就是死在那里。我就是死在那里?？蛇@幾米，就是這幾米，是多么的難以企及，難以到達。

淚住的時候，我走進了河底，我走進了水鬼的身體。我們合二為一了。我終于感受到了濕漉漉的身體，我感受到了那個僵死的靈魂。我轉頭看了看九九，它舔了舔我的臉，在水底舔了舔我的臉。河水緩緩的從我們的身體里淌過，浮萍，水草，魚蝦，我們守候在那里，繼續(xù)無聲守候在那里。

我知道曾經有人來過。有一個女人曾在岸邊靜靜的站立過。她無聲的哭泣著，默默而長久的注視著河面。在月圓的時候，她燒字，燒我寫的字，那些我曾無比牽掛的字。水鬼注視著她，沒有流淚，也沒有感動，他只是，一動不動，一動也不動。她曾經走到了河里，他伸伸手就能抓住她，就能將她拽入河底，換來輪回?？墒撬麤]有，他拒絕了。他只是一動不動，一動也不動。月光下，一雙血紅的眸子靜靜的注視著她，就像眼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她最終回到了陸地。她離開了。后來，她再也沒有來過。她似乎從此過上了嶄新的生活。水鬼仍舊潛伏在水里，死死的盯著岸。一個孩子來過，一對夫婦來過，一位老人來過，一些熱鬧的年輕人來過。他一動不動，死死的盯著岸。他們甚至在水里游泳，就在他的身邊拍打著水，嬉戲著，玩鬧著。他仍舊是一動不動，一動也不動。

岸上有草，岸上有花，有溫暖的春風，有芳香的大地，有夢想中的一切。他沒有表情，沒有聲響，只是睜著一雙血紅的眸子，體會著河水流淌，河水冰凍，河水融化。仍舊是一動不動，一動也不動。

斗轉星移，一個水鬼和一條死去的狗，在河水中一動不動,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