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鳳凰是一座建在山谷的斜坡上的小城,地勢的差距使得房屋彼此錯落,豐富了建筑的空間語言,像一首歌謠,被分成了許多個聲部。那些房屋一律是黑色的檐瓦,沿著山勢鋪展開,到河邊才停頓下來,在白天,那黑色格外刺眼。
我有時覺得那成片的老屋就像一堆不堪一擊的骨牌,一陣風就能讓它們坍塌,山的斜度加快了它們的腳步,一座小城頃刻間就會順著山坡滑脫下來。水邊的吊腳樓是這座城的邊防兵,它們站立在水里的枯瘦的支柱,不知是否能夠擔負起整座小城的重量。
這是我在夜里做的一個夢。
不知道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蛟S,在這喧嘩的世界上,鳳凰的寧靜與美麗,脆弱無助得令人揪心,一見到鳳凰,我就發(fā)覺自己對它愛得揪心。
鳳凰的小巷很多,幽遠而神秘,我好像永遠搞不清楚哪條小巷通向哪里。這樣,我便有了進入鳳凰的幾種可能。會有許多各不相同的過程,跟隨在每一個美妙的開端的后面。像一盤棋,第一個棋子的去向決定了其后所有棋子的運動。選擇的權利在我的手中,我遲遲不肯輕易決定。后來我才發(fā)覺,在我猶豫的時候,我的腳步已經(jīng)走在了途中。我的生活常常是這樣。我明白了自己是多么的“言行不一”。
那時我聽見了自己踏響小巷的石板路的聲音,有點像啄木鳥的尖喙撞擊樹干的聲音,竟是那樣干凈和清脆。我偶爾同路邊的人說話,我的呼吸和我的說話聲都是干凈的。小巷的兩側多是木屋,大面積的木板占滿了我的視線,我仿佛穿行于封閉的船艙里,歲月是其中最多的存貸。在滿眼的木頭顏色里,時間保留著原初的形貌,鮮嫩得像未被碰觸、也從未滲漏的汁液。在偶爾敞開的花窗里,我看見女人站在朝水的一面漱口,姿態(tài)安詳,如古老時間中的一幅插圖。我從木板的縫隙間看到房屋外面河流的反光。
封閉的小巷保守不住水鄉(xiāng)的秘密,木板縫隙間的光亮透露了河流的存在。那些木板房,一面臨街,一面臨水,仿佛一條邊境,連接兩個國度——這面是曲折狹窄的小巷,那面卻是寬闊青藍的江流。尋一家老屋進去,靠水的一面,有斑駁的花窗,裝飾著壯麗的河景,還有美人靠,迎水懸在半空,倚在上面,還真有點驚心。但是,如果看到江面上的水鳥,在觀察者視線的下方悠閑地盤旋,心情便會頃刻間輕松下來。人們通常仰望飛鳥,一旦有一天看到鳥兒在眼睛的下方飛翔,感受會大不一樣。鳳凰給了我們這樣的視角,在鳳凰,對許多事物的看法都會發(fā)生改變。
我是循著河流的方向,瀏覽這座小城的。這就是我所選擇的方式。我是一個真正的偷渡者,不是這里的居民,也沒有過境的護照,但是我卻能在兩個迥異的世界上自如地跨越。我對歷史的鐘情使我獲得了豁免權。我向小城的終點走去,心中帶著一點懸念。小巷為我描述了這座古城的故事梗概,而每一間老屋里,都掩藏著無比豐富的細節(jié)。我看到了他們空洞的房間,用了幾輩子的家具,樣式至少是清代的,還有各種勞動工具。每一張蒼老或者稚嫩的面孔,都令我怦然心動??熳卟粍拥臅r候,我到了鳳凰的盡頭。沒有了吊腳樓,只有青山,面對著河流。在這里我發(fā)現(xiàn)了沈從文的墓,像一個句號,在故事的結尾出現(xiàn)。
由于木構建筑的易于腐壞,有越來越多的新式房屋穿插于古巷間了。他們是鳳凰的“異己分子”,混跡于歷史悠久的老式住宅里,顯得形跡可疑。從臨水的一面看,他們的假身份暴露無遺。遠遠望去,它們就像蹩腳的后人在古畫的破舊部分添補的敗筆,令人不能忍受。莫非現(xiàn)代生活與審美構成了永久的悖論?我體會到了鳳凰的尷尬與兩難。文人們固然不能根據(jù)自己的意愿剝奪鳳凰人享受現(xiàn)代生活的權利,但是吊腳樓的消逝,將使鳳凰不再稱其為鳳凰了。失去了歷史的鳳凰,如同失去了記憶的孩子,誰能保證它在未來的歲月里不會迷路呢?
后來我向吳曦云表達了我的困惑。這位曾任縣委領導的文史專家回答我,他曾設想請政府出錢,買下臨水的吊腳樓,作為保護,然后請原住民遷居到城里去。如果這樣,老屋固然可以得以保護,卻失掉了生活的“現(xiàn)場”,成了舞臺上的布景。這樣做,是為了保住真實,結果卻像造假。
二
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找到熊希齡的故居。鳳凰好像有意要把這個人物掩藏起來,歲月正在隱去大地上的痕跡。鳳凰出過許多顯赫人物——田應詔、熊希齡、陳渠珍、沈從文、黃永玉……哪一個都讓世界目瞪口呆,哪一個都可能成為人們從千里萬里之外尋找這個群山里的小城的理由。但是,本地人似乎很少提起這些大人物,仿佛大人物并不能與他們的日常生活構成本質的聯(lián)系,他們于是從不將他們當作不可逾越的山峰來仰望。這種心態(tài)常常與來訪者相悖離。對于那些遠道而來的人來說,鳳凰的名人不僅是最早顯露在他們視野里的部分,而且?guī)缀跏撬麄儗@座小城的全部認識。
毫無疑問,許多人是懷著對名人的好奇心到鳳凰來的。幾乎所有試圖描述他們奇異人生的文字,都難以滿足這份好奇心。仿佛只有身臨其境,才能在想象中補充傳記的空白部分。在他們心中,鳳凰就是一個會講故事的老人,每一句話都可能潛伏著懸念與答案。閱讀名人成了他們進入鳳凰的一種方式。他們聚精會神,不敢丟失任何一個細節(jié)。
熊希齡將鳳凰的標記貼到了世界的額頭。鳳凰雖然閉塞,但它從來不曾中斷與主流文化的淵源。熊希齡就是鳳凰的書香傳統(tǒng)熏染出的一個才子。清光緒年間,他中了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任湖南時務學堂提調(diào)。次年,他參加維新運動,被革職,后來,他成了出洋考察憲政的五大臣參贊,民國建立后,于1913年出任總理兼財政總長。他總是及時地出現(xiàn)于歷史每一個重要的穴位上,直到1937年病逝于香港。
熊的故居躲在一條窄巷里,沒有路標指中,稍不留神就會忽略,像夾在書中的一段不起眼的文字。我沒有錯過是因為我是一個有備而來的讀者。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一座雕梁畫棟的豪府名宅,而只是一個破敗的尋常院落。它非但未曾令我生出敬畏之心,反而使我陷入深深的傷感。屋是老式木屋,差不多所有的構件都已朽爛,仿佛一聲咳嗽就能讓整座房屋倒下來。窗欞上照例有漂亮的花格,但時間已將它們篡改成一堆費解的符號。這樣骨架松散的老屋,在鳳凰幾乎隨處可見。熊希齡的身影早已消失,據(jù)我所知,熊的后人也不住在這里。如果不是門口有“熊希齡故居”的字牌,我簡直不敢相信這里同一個書香世家、中華民國國務總理的聯(lián)系。一切都將于時間中消失。這座殘存的老屋,實際上就是歷史被歲月蒸發(fā)之后留下的渣滓,而且,也必將于某一個時刻里化為塵灰。一個龐大的家族已經(jīng)不知去向,《辭?!防锬菞l《熊希齡》的辭條也與鳳凰人沒有多大干系,只有這個姓氏留了下來,像胎記一樣嵌進許多鳳凰人的皮膚。跌宕的傳奇也被分散到每一個尋常的屋檐下。鳳凰人的血液保持著固有的流速,亙古不變。
在這里我感到了鳳凰的敘述角度與人們的閱讀的差異。人們試圖從最顯貴的位置進入鳳凰, 而鳳凰則堅持從平民視角展開它的情節(jié)。開始我總是困惑于鳳凰人對歷史資源的揮霍態(tài)度。死者的遺跡,往往因生者的怠慢而消失殆盡,其中許多名人遺跡,堪稱歷史的精華段落。后來我漸漸明白,我們認為重要的東西,在他們那里恰恰是無足輕重的,尤其在關乎榮譽與地位的方面。他們更注重常態(tài)的生活,注重挖掘日常生活的本義。鳳凰建筑的每一個細節(jié),像過街樓、老虎窗、山面雨搭、鏤空的花窗、石雕的柱礎,都通過對時間和空間的重新切割與分配,表明了他們對日常生活的熱愛,和對塵世百姓的尊重。熊希齡的故居被納入鳳凰的主題之下,如同一片樹葉,在無邊的森林里無法強調(diào)它的重要性。我無法對這樣的價值標準進行評價,我只希望鳳凰人的歷史個性得以庚續(xù),鳳凰繼續(xù)為這些奇異的人群提供相稱的居所,與此同時,我更希望,在這個夢想被大面積涂抹的年代里,鳳凰人能夠珍惜并保護自己生存環(huán)境的完整性, 包括鳳凰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讓這座小城成為中華民族的“故居”之一。
到鳳凰的第二天,恰好是農(nóng)歷七月十五,當?shù)氐墓砉?jié)。許多人在夜幕降臨的時候燒紙符、唱難懂的歌。屋角巷口便有靈幻的煙霧飄起來,像死者的幽靈一樣不安分。鬼節(jié)是鳳凰人與過去保持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人一茬一茬地死去,日積月累,死人總比活人多。活人不能脫離群眾, 便在鬼節(jié)這一天同死者對話。但他們的魂不會離開鳳凰,鳳凰的煙火靠他們延續(xù)下來,即使在砍頭如砍柴的年代也不曾片刻中斷。每一個陰魂都懷揣著許多來不及講述的往事。所以那些死去的人,和所有逝去的歲月一樣,不該被遺忘。只要老屋不倒,鳳凰的血脈就在,那些死去的人,就還可以在里面繼續(xù)生活。
三
我順著幽靈的指引,走入鳳凰的尋常巷陌。最古老的語言,和最神奧的密碼,都蘊含于最平常的表象下。幽靈的暗語果然得到了證實。在一條街邊的老屋里,我結識了一位老人。是他門口的“四樂堂”的匾額,吸引我叩開他的家門的。屋子很暗,然而木板墻上掛著的老人手書的條幅,依然吸引我的目光。老人給來客看茶,接著取出他的詩集鈔本,給我讀。一律的蠅頭小楷,秀美端莊,九十多歲的人了,寫起字來,手竟絲毫不抖。老人叫戴君武,生于清末,一輩子沒出鳳凰,無法猜想他經(jīng)歷過多少恐怖之夜,目睹了鳳凰多少血光之災,他自己也因解放前當過職員,而被打為“現(xiàn)行反革命”,奪去了大半生的自由。但老人現(xiàn)在耳聰目明,身手敏捷,看上去至少比他的實際年齡年輕二十歲。我說,他被剝奪的時間,上帝都歸還給他了。
我感到老人的一生有著極強的象征意義。他表面上瘦弱無力,實際上卻代表了現(xiàn)實中永遠無法摧殘的部分,像戰(zhàn)場被烈馬踩不倒的草莖,或者雨夜里永不失明的燈火,柔弱,卻帶著一股倔強的力量。老人的屋院邊上是“馬援祠”。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祠堂要拆,老人去找縣長,說那是歷史,是鳳凰的一部分??h長說,開會決定的。老人說,那就再決定一次吧。
很少有人從馬援“死于邊野”,“馬革裹尸”的豪言壯語里嗅出嗆人的血腥味,很少有人能從修改過一萬次的光潔齊整的史書里摘取幾個刺眼的血污。鳳凰人還沒來得及把腰板從秋天的田塍里直起來,馬援的馬隊就壓到鼻子尖底下了。便有人看見鮮血從田野里泛濫開來,漂著白色的泡沫,灌溉著莊稼,而且越積越厚,馬蹄子陷進去都拔不出來。漢人用刀劍畫出了一條血的邊界,這便是他們軍事上的邊疆。老人悠悠地講著,讓人聽到天黑也不想走。此后兩千年,邊界像河中的纖繩一樣,游弋著,晃悠著,晃蕩過來,又晃蕩過去,所到之處,拍起陣陣不平靜的水花。兩千年中,殺戮沿著這條邊界,斷斷續(xù)續(xù)地進行。然而,在每次殺戮的間隙,或者在他們漂泊遷徙的途中,鳳凰苗民充血的喉嚨里仍然能夠唱出自己的歌,仍然有大批大批的吊腳樓,在急流或者山巖的邊緣聳立起來,溫暖的日子便從征服者的指縫間漏過,并像鮮筍一樣在風中成長。
即使從概率上講,鳳凰也該滅絕許多回了。但是鳳凰沒有。吊腳樓枯瘦的骨骼竟能同時抵擋風雨和槍炮,在任何一個動蕩的夜晚,都會給嬰孩安排一個杏黃色的夢境。我從“四樂堂”這類襤褸的老屋里窺視到一種堅忍的力量,一種不朽的魂魄,是它支撐著鳳凰走到今天。鳳凰的血脈從來沒斷過,結實得像藤,往光禿的山巖上爬,往高聳的樹干上爬,在山澗中間架起天橋,遇上水沖火燒,還能像蚯蚓一樣鉆進地下。這時,我覺得沒有必要再為鳳凰揪心,畢竟,和歷史的泥濘相比,今天的坎坷與困惑顯得多么微不足道。既然鳳凰沒有死,它就有能力保佑自己,完好地存在下去。
四
我差點兒把草鞋忘了。走進鳳凰的最好方式,便是腳踏草鞋。平民化的草鞋,使我與街巷里的石板進行著最為親密的接觸,使我的步伐充滿質感。而且,行走時發(fā)出的響動,就像從稻草上踩過時發(fā)出的聲響一樣,綿密、細微,那是我的身體和腳下的城鎮(zhèn)進行的認真的對話,聲音充滿了河流的腥咸味和田野的香氣。
草鞋帶著我們進入鳳凰最真實的部分。草鞋的年紀和鳳凰的年紀一樣大。草鞋很輕,拎起來沒有分量,手里像什么都沒有,草鞋那黃燦燦的顏色像是陽光下的幻影。穿在腳上,你就知道它的益處了。它能讓你所有的辛勞都變成一種貼心的享受。
過去我只在電影里見到過草鞋,它們丈量過許多革命者的心路歷程。我絲毫沒有想到,在鳳凰這個地方,草鞋在日常生活中仍然被普遍地使用。早已脫去水分的草葉,通過某種編織程序, 重又獲得了生命。綿軟的草鞋,保持著雙腳與大地的聯(lián)系。
我在街邊的一家小店里買了一雙草鞋,一元錢一雙,十分便宜。草鞋在鳳凰幾乎不需要什么成本,因為鄉(xiāng)野間到處是草叢,而編草鞋的手藝,幾乎人人都會。對他們來說,草鞋是多么的平淡無奇,像綿延而來的每個尋常日子,誰也扔不掉。城里人僅僅因為皮鞋的款式過時就將皮鞋扔掉,而草鞋的款式卻千百年不曾變過,它的骨骼像吊腳樓一樣穩(wěn)固。不管道路有多深遠,穿上草鞋,心里就踏實。貧窮使他們充滿詩意。貧窮像他們的歌唱一樣淳真和樸素。貧窮是多么的美好。
在鳳凰,我時??匆姶┎菪娜耍易⒁獾剿麄兊碾p腳已被太陽曬成絳紫色,那干燥的草梗,從他們的腳趾間穿過,在他們的腳背上打著結實的結。穿著草鞋,即使漂泊,日子也仿佛結實、穩(wěn)固了許多。
密密麻麻的石子路在腳下延伸,像點點串串、讀不懂的盲文。穿上草鞋,我的雙足便機敏起來,瞬間具有了解密那些神秘文字的能力。幾千年的歲月,在這座城里出現(xiàn)過的所有生者與死者,一下子都浮現(xiàn)出來,令小街擁擠不堪。歷史就像幽靈,只有相信它們,它們才存在。我明白了現(xiàn)實中的鳳凰,不過是顯露于河面上的部分,它帶著青藍的反光,吸引我們的視線;而民眾生活中最生動的部分,恰恰藏于幽深的水底。我應該學會用自己的雙腳、用眼睛、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去探索和證實它們。草鞋讓我深入到鳳凰最隱秘的角落去用眼睛用身體的每一部位去探索和證實它們。草鞋讓我們深入到鳳凰最隱秘的角落去,帶著同樣通紅的腳板,和飽含水氣的口音。它讓我們心甘情愿地住在吊腳樓里,日子久了,便把我們變成吊腳樓的一部分,而且是具有生命力、永不枯朽的那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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