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妻

仁哥和我是小學(xué)同學(xué)，讀到六年級他就休學(xué)了。是什么原因休學(xué)，我是后來才知道的，一九六六年那場革命開始，他父親是縣革委委員，公社革委主任，正科級。仁哥大我三歲，兩人一個班，他在報刋上看報紙，不小心，指甲將領(lǐng)袖像劃破了臉，被同學(xué)看到便報告了學(xué)校造反司令張世才，張世才找仁哥談了話，第二天仁哥就瘋了，被因病休學(xué)，至于仁哥真實的瘋病原因還有待探討。

后來才知道仁哥是張司令授意裝瘋的，因為當(dāng)時仁哥的父親是公社革委主任，和張世才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又是張世才的頂頭上司，張世才有求于他父親。

仁哥一裝就真裝出精神病來了，一是平常的語言行為裝多了成了習(xí)慣；二是剛讀過小學(xué)就輟學(xué)，隨著年齡增大，心理壓力大，精神長期處于抑郁階段。再后來，革命結(jié)束，其父親犯了嚴(yán)重錯誤，被開除了黨職，下到水管所做普通職工，仁哥精神上再一次受到?jīng)_擊，同時又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那時候，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瘋子找老婆是相當(dāng)困難的，不過仁哥父親在運動中抄家抄到了金子、銀元，家庭比一般農(nóng)村人富裕，這也是聞名遐邇的。

那時，我已高中畢業(yè)，仁哥見了別人就罵，但和我很合得來，哪怕他瘋登了，也不罵我打我，我還可以教訓(xùn)他幾句。我雖然讀了高中，那時候上大學(xué)、招工招干是要有背景的，仁哥雖只讀了小學(xué)，我們的境遇都一樣，都是到農(nóng)村戰(zhàn)天斗地。從一個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蛻變成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接班人。

若論討婆娘，我比仁哥是有絕對優(yōu)勢的，至少我頭上沒有瘋子的光環(huán)，至于多讀了幾個年頭的書對于農(nóng)村姑娘來說是沒有區(qū)別的，只有衣食住行才是硬道理。

我和仁哥一個村，但不是一個院子。記得那是一九八零年，我約仁哥去找算命先生算命，我們說是算婚姻，報了生辰八字，算命先生說我的婚姻已動了，女的在西南方向；而仁哥的婚姻還沒動，至少還要三五年。仁哥一聽，可能是受到強(qiáng)烈刺激，竟勃然大怒，把算命先生打了一頓，我怕出事，趕緊將他拉走了，當(dāng)然算命的酬金也就沒有付了。真是月兒彎了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就我們兩人而已，自然是他愁我樂。仁哥一路上還是罵罵咧咧：”騙子，亂說，是么，你還比我少三歲，婚姻竟然動了，我還要三五年才動，我不是老了，老了就更難討婆娘了，根本就討不到，要打光棍兒，要絕子滅生，我不干！我要打死那個鐘瞎子……“他亢奮得很，越罵越起勁，我默默無語。

回到家，我剛洗過澡，就有院子里的一個叫海胡子的來到我家，我招呼他坐下。那年我還沒學(xué)會抽煙，便去討了父親的煙荷包，遞給海胡子，他用兩個手將長方形的報紙卷成喇叭筒，尖瘦的手指卷得很靈活，我想那可能是工多藝熟。

抽著煙，他便開了腔：”我想把我姨娘的女做媒給你，是我表妹，她很聽我話的?！拔乙宦?，真是心里樂開了花，二十二歲的我早已是一頭起長的黃牯，對異性有著強(qiáng)烈的渴望感，日思夜想討婆娘了。頎喜之余，我又對鐘瞎子佩服得五體投地，上午說我婚姻動了，晚上就有人入室做媒。

我們說著，我父母就做清家務(wù)也來了，我是家中的長子，提起娶媳婦，心里很高興，忙留海胡子吃夜飯，并殺了唯一的一只叫雞公。

幾天后，海胡子又來到我家，他告訴我小妹完全同意嫁給我，但她娘不同意，因為她想把女兒嫁給她兄弟的兒子，也就是海胡子和小妹舅舅的兒子，也是他們的老表。不過海胡子說得很肯定，小妹是堅決不同意嫁給表兄的，她就是死也要嫁給我的。海胡子還告訴我，可能過幾天，她要找個機(jī)會到我家和我見面。

大約一周左右，她果然到我家來了，海胡子陪同。我們見了面，海胡子要我們談?wù)劊慊丶伊恕?/p>

這個妹子高個細(xì)挑，但由于那年代食物匱乏，她臉色蒼白，顯得有些缺乏營養(yǎng)，但人還是精神。她很出眾，說話落落大方，沒有少女那種羞報，也沒有含苞欲放的視覺，而是開得嬌艷蓬勃，如火如荼。兩人單獨面對面的坐著，我覺得靦腆、難為情，她卻用誘惑的燦爛迎接蜂蝶的狂采。古詩云：春宵一刻值千金，這一夜很快的就結(jié)束了，黑夜似乎只一瞬就從我們身邊溜過，我們擁抱著意猶未盡時，東方就顯露出魚肚白，光束從閉上薄膜的窗戶透射進(jìn)了房間，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是那樣白晰，如擦了粉。生產(chǎn)隊長出早工的哨子掃去了黎明的殘云曉星，劃破寧靜的山村原野，我們急急穿衣起床了……

她是執(zhí)著的要嫁給我的，她表哥海胡子也站在她的地場的?？墒牵赣H卻堅決制止，一定要將她嫁給娘家的親侄子。當(dāng)這位不尊重女兒對自己婚姻的選擇的固體母親知道女兒和我同居了時，她先是嚎啕大哭，尋死覓活，口口聲聲說養(yǎng)了個敗壞家風(fēng)的女兒，她無臉見人；而后又跑到我們院子將外甥海胡子罵得狗血淋頭，說是撈漿水飯吃，要媒人錢不要臉，出賣自己表妹，不得好死。接連幾天，又和女兒文攻武斗，小妹受不了這個母親的折騰，獨自出走了。

這個母親知道女兒是為掙自由而逃離故土，便借此做起了文章，并親自到我家告訴我父母說是她女兒偷了一個有妻之夫跟人私奔了。后來嫁到她村子的我的一個堂姨娘也證實了這一事實。這個堂姨娘又馬上給我做媒，說的就是現(xiàn)在的妻。當(dāng)然，為抗婚外出我是能原諒和客忍的，但和人私奔，她明顯是對我的背叛，我覺得她既可憐又可惡。

幾個月眨眼就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消息又傳來了，小妹回家了?；丶业弥乙呀?jīng)另外找到女人，而且還訂了婚，先是和她母親大吵大鬧，后又跑到我家來親自和我對話，其實也是興師問罪。

她哭鬧著：”是我娘那個不得好死的害我，我為了你抗婚，經(jīng)同學(xué)介紹到一個茶場做了幾個月小工，說我是和有婦之夫私奔了，這么樣冤枉我，你這沒良心的也就相信了，我把自己的身體都獻(xiàn)給了你，你就這么無情的拉倒我？“我只是說了自己的難處，話是你母親親口在村子里當(dāng)著眾人說的，并且她還親自跑我家對我父母說了，傳播的也不只堂姨一人。我們今生是沒緣份了，我要她另找一個比我更優(yōu)秀的男人，世上只有男人難娶沒有女人難嫁的……她一路哭跑著走了，我只是用眼光送了她一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田野，我才回轉(zhuǎn)眼眸，心中涌起了內(nèi)灸的欠意，覺得對她不起。

當(dāng)我得知小妹確實是為抗婚外出做事，不是與人私奔時，我無論如何對此事不能釋懷，如鯁在喉，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fēng)和雨“。大約過了半個月，她在和母親的戰(zhàn)爭中遍體鱗傷時，她有了一種新的選擇，那就是喝農(nóng)藥自殺，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依然是那堂姨娘送的信，說小妹天天和她媽吵鬧，老實巴交的父親終于被激怒，他出手打了女兒，于是她就喝了敵百蟲，甚虧那農(nóng)藥毒性不高又及時被送到公社衛(wèi)生院，搶救過來了。

小妹出了院，她要海胡子約我和她最后一次見面，說是斬斷紅塵之念，要皈依佛門。你說這女人就這樣死心眼？只有上過小學(xué)的她，身上本來就殘存著動物的原始野性，怎么就和傳統(tǒng)文化中的問世間情為何物，叫人生死相許的境界掛上了鉤呢，看來梁祝，范孟的愛情故事是存在著歷史真相的。

我們來到大山里的一個幽靜處，這里應(yīng)該是鮮為人知的地方，是原始森林。我們坐在小溪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雖然是夏季，但依舊是清風(fēng)徐來，涼爽而沁人心脾。

”其實我表哥做媒是我請的，我已認(rèn)識你近三年了，你們大隊的宣傳隊演過的戲我看過多次，你是宣傳隊頭兒，二胡拉得優(yōu)雅如行云流水，二泉映月旋律中透出凄美憂傷，你的竹笛也吹得醉人心魄，可引百鳥來聽，還傳聞你能文善書。我暗暗戀了你很久了，早以身相許了，不然第一次到你家就和你上床嗎？如果我死了，不知你能不能有勇氣給我哭靈。如今是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你說怎么辦？“

”真對不起你，人生不順意的事十有八九。如今，我已訂婚，父母很喜歡她，堅決要我和她結(jié)婚，從古至今，真是忠孝不能兩全。你又何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好男人到處都有?！拔覄裾f她。

”那你就給我找一個，但必須滿足下面條件，一是男人必須是你大隊的；二是我們要保持曖昧關(guān)系；三是你必須在給我找到男方之前讓我懷上你的孩子。如不同意，我也就兩條路，一是繼續(xù)喝農(nóng)藥，二是皈依佛門，終生與青燈黃卷為伴?！拔艺媸翘湫苑牵仓皇谴饝?yīng)了她。

其實，她要我給她找個男人，我心里早就有數(shù)了，那就是仁哥，我可以名正言順的給仁哥贈妻，想不到在這荒唐怪誕的現(xiàn)實面前，我到成了一個姑娘的婚姻主宰，她承愿自己像一件并不珍貴的物品讓我隨意贈于別人。當(dāng)然，她想在她腹中播下我的種子，是她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除了留下一生的念想之外，就是基于我的聰明，她是因我聰明而選擇我的。至于我把她贈于一個精神病患者她目前還不清楚。所以我為了對她負(fù)起責(zé)任也必須這么做，如果后代遺傳了仁哥的精神病，那不也害了她嗎。

整整一個月，我們每天晚上都滾床單，直到她停經(jīng)了，又有了早孕反映，我們才終止了夫妻生活。我以給仁哥做媒的方式將小妹贈于了他，而且是速戰(zhàn)速決的閃婚。不知什么原因，人的思想感情是這么復(fù)雜，他們洞房花燭夜時，我竟然暈倒了，被送到醫(yī)院住了十來天，才拖著疲憊的腳步離開醫(yī)院，那時是現(xiàn)在的妻陪我回的家，我和妻在醫(yī)院最后一個晚上成了真正的夫妻。

時光的流水如此匆匆，轉(zhuǎn)眼幾十年了，如今都老了。她有一個漂亮聰明的女兒，也有一個輕度精神分裂癥的兒子，好的是兒子在病情穩(wěn)定的時候找到了兒媳，外縣的，等到兒子病犯媳婦知道后，生米早已成為了熟飯，因為他們有了一兒一女。至于小妹的女兒多像她媽，少許像我，只是這個秘密永遠(yuǎn)深藏在我和小妹的心中，愿老天保佑，她的孫輩不要再有精神病。

前些天看到她瘦如老母牛的身體，百感交集，遂以此文聊為紀(jì)念這段暗淡的舊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