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許鞍華導(dǎo)演的電影《黃金時代》。作為傳記作品,它并不在意以充實的故事和跌宕的情節(jié)討好觀眾,而堅持自己的審美,以緩慢推進的故事和一段段獨白來支撐一個女人的生平。
這部因過于文藝而不叫座的電影,雖時長三小時,在我看來,卻不顯冗長。電影本身的氣質(zhì)迷住了我。它的一切都是文藝的,有著擷取人靈魂的魅力。電影的畫面一直是美的,古舊斑駁的背景、深色簡潔的服飾,反襯得人物更顯鮮妍。而湯唯詮釋的蕭紅,正是我想象中的模樣:憂傷、明媚、孤獨、安靜,懷著滿腔的才情,卻又是一生艱辛。
蕭紅是一個異類。本名張乃瑩的她,一生都在追尋和依附男人,卻總也逃不離被男人拋棄的命運。
首先是為學(xué)業(yè)而私奔。可惜表哥頂不住壓力扔下她走了,將一件本可成為佳話的私奔陷于尷尬。
然后是為結(jié)婚而同居。私奔不成想回歸包辦婚姻,卻也只能與之同居于小旅館坐吃山空并終成累贅,男人逃了,留下身懷六甲的她因欠費被軟禁在小旅館中。
之后是為愛情而廝守。上帝派蕭軍來拯救她的人生,他們共同渡過了那么多艱難的歲月,按說是美好了,可終究是有說不清楚的隔閡,最后他為抗戰(zhàn)的理想走了,她心灰意冷而投奔他的朋友。
最后是為安定而結(jié)婚。她將唯一一次婚姻給了端木蕻良。他們的相處似乎也有甜美的味道了,但內(nèi)核還是苦的,在逃難的關(guān)鍵時刻,他拋下她一個人先走了。
蕭紅在各種拋棄中,堅強又孤苦地活著。兩次懷著前任的孩子嫁給另一個男人,這是怎樣的一種分裂?她生性的涼薄,在作為母親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來了。第一個孩子,她堅持不看一眼就送了人,第二個孩子,存活不過三天,甚至有謀殺的嫌疑,她沒有一滴淚。不知道她是因為對愛情的失望而不愛這結(jié)晶,還是作為文藝女神不愿被孩子捆住手腳?
然而蕭紅也是幸運的。蕭軍發(fā)現(xiàn)了她,魯迅扶持了她,還有同時代的作家和朋友們,梅志、白朗、聶紺弩、胡風(fēng)、丁玲、許廣平、張梅林、駱賓基……他們都同情她、接納她、幫助她。
她又是天真而不曉世情的,不知是因為孤獨,還是出于對魯迅的仰慕,她一次次去許廣平家里,一呆老半天,成為別人的負擔。但也就在那個時候,有那么一個細節(jié),她穿著紅色的衣服在魯迅面前轉(zhuǎn)圈,這一刻的她,展現(xiàn)了她少有的嬌俏。
我很難評價蕭紅的愛情。在那兵荒馬亂的時代,一個弱小女子不屈從于世俗的抗爭,已經(jīng)夠驚世駭俗了。只是運氣欠佳,她總是遇人不淑。如若與表哥私奔成功,她會成為一段佳話的主角。如若一開始就同意包辦婚姻,她會成為一位平庸的富家太太。如若蕭軍不那么大男人主義并有暴力傾向,二蕭的愛情也會善始善終并感人至深。如若端木不那么懦弱,她也能擁有一段安靜美好的歲月。
她如此不幸,驚世駭俗的每一段選擇,都最終以尷尬收場。只是這亂世顛離,她不斷追尋然后發(fā)現(xiàn)錯誤又改正錯誤,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錯。人生如此艱難,她只不過是被生活的流水裹夾著,慌亂無助中,抓住一根又一根救命稻草。你恨其不獨立,卻也見她大著肚子在戰(zhàn)亂中獨自穿梭,倒在路上爬不起眼睜睜看著船開走的那一刻,她既無助、又堅強。這一切,我們不曾經(jīng)歷,又如何真正懂得?
有才情又美麗的女人,世界總會對她格外寬容些。我雖哀嘆她的種種不幸,也哀其不能真正獨立,卻愛上她的才情與孤獨。她終究是個小女人,尋找愛情又審視愛情,依附男人又終無所依,身處戰(zhàn)時又遠離政治。她抒寫深入內(nèi)心的文字,不迎合那個充滿抗戰(zhàn)激情的時代。
只是,時光容易流逝,鮮花總會調(diào)零。她最后的日子,是在戰(zhàn)火紛亂中,病痛交加地度過。
短短三十一年的生命,她唯覺得在日本的那一小段時光,是她人生的黃金時代。是啊,那段短暫的光陰,不用為衣食糾結(jié)煩惱,不用為愛情患得患失,她可以盡情寫下自己的作品。遠離了紛爭,一切回歸最自由的狀態(tài),又怎不是最美好的狀態(tài)呢?
而蕭紅身處的時代,也是那一個世紀的黃金時代:文藝、自由。他們用心創(chuàng)作,他們交流進步,他們互相扶持。在自由的環(huán)境下,盡情展露他們的才華。最記得一個畫面,二蕭在朋友處,看他們排演話劇,那歡聲笑語,真是那個時代的溫暖。而后半個世紀的種種,文人們的廣受戕害,以此觀照,直教人扼腕嘆息。而對比丁玲在五六十年代遭受的命運,蕭紅的生命終結(jié)于四十年代初,也可說是一種幸運。
蕭紅曾預(yù)言自己,將來也許沒有人看她的作品,但有關(guān)她的緋聞,會永遠流傳。是的,在這個樂于八卦的時代,一代才女的情感八卦,總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而文學(xué)作品,則需要一定的鑒賞力。但是時光流轉(zhuǎn),緋聞雖然未曾消散,但好的文學(xué)作品,會如大浪淘沙般,最終如金子般顯現(xiàn)。那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那些充滿激情的抗戰(zhàn)作品逐漸被遺忘,而蕭紅的作品,卻因其真實的人性而具有更加清新而深遠的生命力。
有著缺憾的真實,總是能打動人心。就如我愛蕭紅,雖然她愛情紛亂,雖然她不夠獨立,雖然她生性涼薄?;蛘咭舱驗樗姆N種不完美,讓我覺得她有人間煙火氣,我喜歡這人間的煙火。毋庸置疑,蕭紅的一生是凄苦的,但,凄苦也是一種人生。比起平庸的幸福,我更愛這深刻的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