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檢驗人心的試金石。
——題記
97年8月底,我在虎門威遠某燈飾廠打工。
我的工作地點是該廠展廳,職位是展廳清理員,底薪400元。
見工時,人事經(jīng)理對我說,你要想好,清理員名字雖好聽,但說白了其實是做清潔工,做與不做,你要考慮清楚。
當時我剛從厚街溪頭某臺灣廠出來,姐姐給我介紹了這工作。姐姐也在這個廠打工,當串珠組長。
事先姐姐就告訴我,展廳環(huán)境很好,里面鋪了地毯裝了空調(diào),每個月休息四天,不用加班,雖然工資其實400元還拿不到,但活兒輕松。你剛出來沒吃過什么苦,現(xiàn)在又不好找工,你就先做著看吧!
因心里有底,我就對人事經(jīng)理說,不用考慮了,這事我做。于是很快辦清手續(xù),進了這家燈飾廠。
燈飾廠主要生產(chǎn)水晶燈和花燈。展廳在廠部二樓,擺設陳列的主要是該廠最新的燈飾樣品。
我日常的工作,就是用吸塵器吸幾次地毯上的塵,用雞毛撣子打掃燈飾表面上的灰。每天做完常規(guī)清掃后,再有計劃地將水晶燈的吊飾或花燈的燈罩逐個拆下來,擦拭干凈后再裝上去,如是而復以保持整個展廳環(huán)境及物品的清潔。
展廳進門,擺了一張辦公桌,這是展廳管理員高姐的位置。高姐是個長相清秀的四川妹子,我直接聽她指揮,算是她手下的雜工。展廳里面靠窗的地方,用屏風隔了下,擺了幾張辦公桌,坐了一個報關員,兩個業(yè)務員。
高姐以前在串珠組工作,剛調(diào)下來做展廳管理員,認得我姐。做高姐的手下,我根本不用擔心受不受氣,她很照顧我,與我相處不錯。
展廳里面,報關員是虎門人阿華,每天早上來辦公室晃一會,看張報紙喝杯茶就去海關,幾乎沒和我說過話,也很少和展廳其它人說話。兩個業(yè)務員都是外地人,一個是高姐的老鄉(xiāng),姓曾,我叫他曾哥,名字我忘了,三十來歲,高大健壯,一臉憨厚,不愛說話。他以前在國企干,后來下崗,天天悶在家中。他老婆是生意人,很有錢,怕老公悶壞了,就給了他一大筆錢,叫他隨便出來找個工做做,權當旅游一回。通過人才市場,他進這個廠當了業(yè)務員。另一個是江西人,名字我一直記得,叫宗建生,我叫他宗哥,三十多歲,大圓臉,慈眉善目,略微禿頂,據(jù)他自己說是老業(yè)務員了,以前是南昌藥廠的業(yè)務經(jīng)理。
曾哥和宗哥兩個挺照顧我,沒事時會和我說笑,下了班還主動叫我跟他們出去玩。雖然后來我和他們都失去了聯(lián)系,但這些年我一直記得他們。
曾哥最有意思,別看高大威猛,感情卻特細膩,出來后因木訥少言不善交際,沒搞到業(yè)務處境不順,郁悶時就特別想老婆想家。他煩悶時,一般都會叫我陪他去外面的大排檔喝酒。他身上錢很充足,花起錢來眼都不眨,每次都點排檔里最好的酒菜,一餐消費下來,夠我半個月工資了。他酒量特好,每次都要喝一整瓶高度白酒。喝著喝著,就會跟我講起以前在國企如何舒服,如何吃香喝辣;又說起老婆對自己如何體貼,夫妻倆如何恩愛;再就是抱怨自己這么大人,下崗后差不多都靠老婆養(yǎng)家,自己好想做點事證明給老婆看,但事與愿違沒一次成功,老婆卻從不怪他,還生怕委屈了他,自己真沒用,對不起老婆等等。說著說著,他就流下淚來,有時甚至放聲痛哭,或者就在我面前邊流眼淚邊強作笑顏給老婆打平安電話。我就盡量站在他的角度,設身處地對他說些寬心話,變著法兒安慰他。
宗哥平時和我在一起吃飯喝酒的機會倒不多,但有兩件事我記得特明白也特感動。就是我在燈飾廠打工時,已經(jīng)開始學著向一些刊物投稿。后來我離開,有一首四十多行的名為《五月的天空和梅子》的詩在《佛山文藝》發(fā)表了,樣刊寄到了廠里。宗哥代我收了信,打聽到我在虎門打工的新地址后,晚上親自從威遠坐車到鎮(zhèn)口,親手將樣刊交給我。隔了個把月,稿費單來了,又是他親自坐車過來親手將匯款單交給我。我一直忘不了宗哥給我送樣刊和稿費單的事。后來這首詩被東莞一個叫蘇紅衛(wèi)的“保安詩人 ”抄襲,還得了一個全國性的鯤鵬文學大獎。我就是憑手上保存的手稿和樣刊,以鐵的事實與憑證,終于將這個可恥的“文抄公”成功曝光于《東莞日報》等媒體。
對比我在厚街臺灣廠非人的際遇與磨難,我對燈飾廠打工的境況非常滿意。因為我感覺身邊全是好人,個個都對我好,我想只要與人為善,人與人的交往,根本無須設防?,F(xiàn)在回想起來,我當時真是好菜。我的處世觀點,多么簡單,多么幼稚,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愛??!
燈飾廠在威遠大橋旁邊,開有一個賣燈的門市。門市的負責人叫阿貞,虎門人,三十來歲,面色蒼白,感覺有點貧血;人又高又瘦,整個人剩副骨架,身上估計用針都挑不到肉;但愛笑,見人就笑,像交際花,臉上總是春風滿面的微笑。
阿貞常帶客人來展廳看燈,有時門市樣版斷貨了,也會叫展廳送版過去。她以前在展廳做,坐高姐現(xiàn)在的位置,后來調(diào)門市當負責人。她跟高姐很熟,每次來了都會坐在高姐辦公桌前,嘰嘰喳喳說好一陣話,也會和我熱情打招呼。我對她印象不錯,感覺本地人能做到這樣,實在夠友善了。
我曾在高姐的指示下,坐廠車給門市送過幾次樣版燈。阿貞每次見了,都像對待客戶一樣地接待我,噓寒問暖不說,每次還叫門市的靚女營業(yè)員給我用一次性杯子倒一杯純凈水喝;有時候她們正在吃零食,也不忘給我抓一把。她對我這樣好,每次都讓我受寵若驚,心里當她觀音菩薩一樣圣潔仁慈。
阿貞知道我每個星期天休息,有一天我送樣版燈到門市時,她先是主動問起我的工資,我說每個月400元不到。再就問我星期天主要做什么?我說沒做什么,在宿舍睡覺玩。然后她就問我愿不愿賺點外塊?我說好啊,你有事給我做嗎?要是給你做,我不要錢都可以。她就說剛好有個客戶,想給家里的燈做清潔,她可以幫我說好價,叫我星期天把事做下來。我說好,太感謝貞姐了。她很客氣,說你平時幫我這么多忙,我?guī)湍阋矐摗?/p>
星期天我大清早去了,門市還沒開門,我站在門口等,一直等到阿貞上班。她給我拿出一些事先準備好的洗滌劑、玻璃水、碎布、珠子、扣扣,一袋子給我裝了。然后打電話,不久就來了一輛小車把我接走。
小車把我?guī)У搅她埲虉雠赃叺凝埲獎e墅。這可是富人區(qū),里面的別墅一模一樣,都是帶花園的房子,院內(nèi)有花有草有樹,有山有水有魚,家家有小車,有的還不止一部。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進別墅區(qū)做事呢!
接我的是主人的司機,帶我進了院子后,房子的主人,一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走出來,招呼我進到客廳,然后指著大廳里一只直徑約1米的水晶吊燈對我說,阿貞和你說了吧,讓你把這燈清洗干凈,給你開200元。我點點頭,心里高興壞了,就這么大一只燈,他竟舍得給200元,我賺死了!我當時好高興,馬上搬起他早已準備在一邊的梯子,爬上去,開起工來。
我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先把燈上一串串水晶珠子取下來,放到一個盆里,用清水加洗滌劑洗,再用軟布沾玻璃水擦,換上新的金屬扣子后,重新掛回原樣就可以了。
我坐在梯子上拆珠子時,男人向我伸出手,示意我把拆下來的珠子遞給他,由他放到地上的盆里。我擺擺手,連說不用,珠子很臟,會弄臟老板您的手。這等小事,我一個人做就可以了。其實我早有準備,我在脖子上掛了一個袋子,先把珠子拆下來放到袋子里,等夠一定重量后,再從梯子上爬下來放到地上的盆里。
我把珠子全部拆下來后,并沒有馬上清洗,而是又爬上梯子,用軟布沾上玻璃水,將燈架上上下下全部細心地擦拭一遍。鍍金的燈架,經(jīng)我這么一處理,表面馬上金燦燦,亮得好像新的一樣。我用眼睛的余光留意到,老板一直坐在沙發(fā)上看我有條不紊地工作,他微微點著下頜,眼里充滿贊許。
清潔完燈架,我就開始洗珠子。頭幾盆,珠子一放到水里,清水立馬變成黑水臟水。我刻意幫他多洗了幾盆,直到珠子放到盆里,清水依然是清水。然后我搬了一個小塑料凳,將舊的扣子全部拆掉,把顆顆珠子擦得晶瑩透亮,再把干凈珠子用新的扣子接上。
我干活較專注,一個上午我坐在原地動都沒動一下,水沒喝一口,廁所沒上一次。老板可能是專門抽出一天來做這事,一直在沙發(fā)上看報紙和打電話,陪著我基本沒出門。聽他電話談話的內(nèi)容,我估計他應該是個大老板,生意不僅廣東有,江蘇、浙江、上海好像也有工廠。他一會兒說白話,一會兒說普通話,說的都是企業(yè)管理上的事。我當時心里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今天我發(fā)財了,一天可以賺半個月工資;緊張的是,在這么大的老板家做事,我一定要做好做細做得讓他無法挑剔。
中午十二點,客廳里有一個自鳴鐘,整點就報時。老板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我正埋頭做事, 沒發(fā)覺他走過來。他拍我肩膀,我抬頭一看,他溫和地笑著,遞過一張伍拾元的票子來。我愕然,遲疑著不敢接。他笑,說小伙子,該吃中飯了,你自己拿著錢,去外面吃中飯,等下回來接著干。我這才回過神來,說了聲謝謝老板,把錢接了過來。
我不敢馬上起身,因為坐太久,身子都木了,我扭動了幾下才能起來,這才感覺渾身酸痛和特別累!
出了龍泉別墅,我第一件事想的根本不是吃東西,而是屁滾尿流急著找?guī)?。我身上那泡尿,憋了整整一上午。說句沒出息的話,老板家里裝修太豪華,我不僅不敢問他廁所在哪,就是知道廁所在哪我也不敢在那里方便。我實在是怕主人家嫌棄??!
我在龍泉商場旁邊天橋附近的區(qū)域走過來走過去,東張西望希望能找到一家公廁。好不容易在虎門海軍醫(yī)院下面的地方找到一個,一頭鉆進去。一個老頭攔住了我,我掏了二毛錢,才在里面痛痛快快把“包袱”放了。出來后我又找了個小吃店,吃了個三塊錢的快餐,算是把中餐解決了。于是接著回去干活。
我的活在下午五點鐘左右完成,除了做好燈的清潔,我還從帶來的備用珠里,替換了一些缺角破損或已經(jīng)花面的珠子。一切工作做完后,我開燈叫老板過來驗收。當時老板娘和兒子也回來了,看到水晶吊燈煥然一新、燈光璀璨絢麗,全家人都很滿意。
我心里也非常高興,看天色還早,就主動對老板說,老板,您家里要是還有其它的燈需要清潔,我可以幫您做,我不要您的錢!老板很高興,好啊,好啊,我二樓還有幾只花燈,麻煩你幫我清潔一下。我說好好好,他就帶我上了二樓。
花燈主要是清潔燈架和燈罩,工作更簡單。很快,我就將他家二樓的幾只花燈全部清潔完了。這時,時間已到了晚上七點來鐘。
我收拾好東西,洗了手,準備離開。老板卻招呼我去沙發(fā)上坐下,說你還沒吃晚飯,我下個面條給你吃。我確實有點餓,也想歇歇,客隨主便,就坐下來等。但我沒敢坐沙發(fā),怕坐臟沙發(fā)的真皮,我只肯坐剛才坐過的塑料小板凳。
男人系了一條圍裙進廚房去了,他七八歲的兒子好像有點吃醋,嘴里嚷嚷抗議道,爸爸,你都很少做飯給我吃呢!我聽了心里拘謹極了,只想快快拿到錢就逃離這個讓我特別緊張的地方。男人一會兒端了面出來,一大海碗面,堆得起尖尖,大海碗估計是他家最大的湯碗。
饑腸漉漉的我連忙起身接過,什么客套也不講,也不管燙不燙,筷子三扒兩拉,大口大口吃起來。面條味道不錯,鮮甜,里面很多肉,比起中午我吃的三塊錢的快餐,味道不知要好到哪。唯一的缺點就是不辣,一點辣椒也沒放,只怪廣東人根本不吃辣,要不味道就絕了。
我吃相特餓,估計有點嚇人,他們一家三口看著我吃,眼珠子瞪得溜圓,嘴巴張得半天合不攏。
吃完面條,我很自覺地要去洗碗。男人沒讓,一把搶過碗進了廚房。他老婆也跟了過去,兩人用白話商量著。
我見他轉(zhuǎn)身回來,就起身告辭,說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言下之意,就是提醒他把工錢給我。老板說稍等稍等。過了一會兒,他老婆就走過來,遞給我兩個紅包。
我估計可能這就是工錢,沒作聲,也沒當面點,接過來放進口袋就告辭走了。老板送我出了別墅,還囑咐我路上小心點。我很激動,也很感動,一路小跑出了龍泉別墅。
一直過了龍泉商場旁邊的天橋,到了虎門職介所門口,我才按捺不住從口袋里拿出兩個紅包來看。老板真是個好人,帳算得很清,沒讓我吃一毫錢的虧。一個紅包裝了200元,是清潔水晶吊燈的錢;一個紅包裝了50元,算是清潔花燈的錢;加上中午吃飯給的50元,除去一個快餐3元,也就是說,我今天凈賺297元。
我立馬喜笑顏開,尖聲怪叫,一路狂奔。我真是高興死了!一天賺297元,這仍然是我目前打工賺錢的最高記錄呢!
我這人不笨,路上高調(diào)歸高調(diào),回了廠卻很低調(diào)。星期天外出攬活的事,我沒跟哪個講,全爛在肚子里了。除了天知、地知、我知、阿貞知,我回顧了所有的細節(jié),應該沒哪個知道這事了。我第二天照常去展廳上班,工作依舊按部就班進行著。
有一天下午,我正埋頭擦珠子,保安隊長跑展廳來了。他找業(yè)務員曾哥,說經(jīng)理找他有事。
當時就我和曾哥在展廳,宗哥出去跑業(yè)務了,高姐上四樓倉管小玉那里對數(shù)去了。曾哥正在屏風后看報紙,聽到經(jīng)理找他,臉色很不好看,丟下報紙就跟保安隊長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曾哥又跑回來,急急忙忙到辦公桌里拿了一點東西準備離開。我正要問他這么慌張干嘛?他走到門口,卻又轉(zhuǎn)過身看了看展廳,低聲招呼了我一聲,華弟,我走了!
我一愣,目呆呆直視著他,一句話也說不上來。然后我看到他眼圈一紅,頭一扭,大步流星轉(zhuǎn)身走了。保安隊長一直走在他后面,寸步不離地跟著。
過了一會兒,高姐從四樓下來,我問曾哥怎么回事?高姐淡淡地說,他被炒魷魚了。他來了一個多月,一點業(yè)績也沒有,又不愛往外面跑,天天在家看報紙,經(jīng)理早就想炒他了。我沒作聲,繼續(xù)埋頭干活,看來事情高姐很清楚,一直洞若觀火。
下班后我碰到宗哥回來,就告訴他曾哥被炒了。宗大哥說他知道,老曾走之前給他打了電話,說他不想再打工了,打算回去幫著老婆做生意。我又問宗哥業(yè)務跑得怎么樣,他說大單沒跑到一個,小單倒接到幾張。
第二天上午,阿貞又帶了客人過來看燈。她依然過來和高姐說了會話,也,同我熱情地打招呼,我沖她會心一笑,算是感激她了。她和高姐東拉西扯了一陣,沒提我星期天在外面接活的事,只說經(jīng)理今天上午又出去招工,要招一個業(yè)務員和一個經(jīng)理助理。
第三天下午,展廳里就多了一個男人。男人面色白凈,斯斯文文,像個書生,自我介紹說叫小萬,江西人,是新來的業(yè)務員。過了不久經(jīng)理又帶了一個戴眼鏡的女孩子到高姐這里來,介紹說這是他的助理小趙。小趙來自湖北,身材臉蛋一般,沒高姐一半漂亮,眉毛畫得很豎,透過她的眼鏡片,感覺她的眼光有點陰冷。
后來展廳里的人背地里都在議論經(jīng)理招助理沒一點眼光,當天報關員阿華也在,破天荒參與了討論,說經(jīng)理就那個眼光,比他老婆好看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美人。他以前種菜,家里窮得叮當響,后來把親弟弟抱養(yǎng)給香港親戚,他弟得了大筆家產(chǎn)才開了這家廠,這才弄了個經(jīng)理當當,要不現(xiàn)在依然還在地里種菜。他老婆現(xiàn)在就還在種菜,每天給公司飯?zhí)盟筒说哪莻€又黑又瘦的女人,就是他老婆。我沒資格參與他們的評論,只豎著耳朵在聽,不過那送菜的本地女人我見過,確實又老又丑,小趙與她比,算是美人了。
展廳里有很多報紙,業(yè)務員沒事都在看,高姐也在看,我也想看。剛開始我不敢看,后來就想了個辦法,借口地毯臟,找來報紙鋪地上,再把拆下來的珠子或擦干凈的珠子放報紙上。這樣我就可以邊擦珠子邊看報紙了,看完這面再翻過來看另一面,看完一張再換一張。高姐不太管我,睜只眼閉只眼。我利用這個辦法,把展廳里的報紙一字不落地全看了。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機會,我了解到很多外面的資訊。
小萬做業(yè)務的情況和宗大哥差不多,基本沒大單,但每個月可以接到幾個小單。業(yè)務跑得不死不活,但畢竟有單,經(jīng)理也沒找他們的麻煩。他們連著跑了一陣,看仍沒大起色,后來也懶得出去,就天天呆在展廳里看報紙,和我們說笑,展廳一下子熱鬧了許多。
經(jīng)理助理小趙,很快與展廳里的人混熟,有時閑了,也會跑到展廳來和高姐、宗哥、小萬說話。小趙很清高,極度輕視我,不屑與清潔工為伍。我也知趣,極少搭理她,她對我視而不見,我對她仿若透明。
有一天,小趙興沖沖拿著幾張電腦打印稿跑到高姐這里,說這是她給經(jīng)理寫的講話稿,要高姐指正指正,其實就是想在只讀過初中的高姐面前賣弄她大專生的才學。高姐特聰明,不愿上她的套,說自己初中都沒讀完,哪看得懂你高材生寫的文章。我當時剛好站在辦公桌前和高姐說事,順帶瞟了稿子幾眼,在高姐推脫之際,我已一目十行把面上的一張文稿看完了。她見我在看,眼鏡片后明顯閃過一絲不悅,還追問了我一句,華弟,你也看得懂么?
說我看不懂漢字,這不是當我文盲了嗎?我好歹也高中畢業(yè),怎么說我就看不懂她寫的幾個破字呢?我一下子就來了好勝之心,憑印象隨口就說出她文稿中一段話來,并直接指出,她錯了兩個字,用錯了一個成語,同時告訴她為什么錯了,應該怎樣改才對。我剛一說完,屏風后就傳來小萬和宗哥起哄式的嘻笑,憑語氣就知道是認同我的說法。氣得小趙面色赤紅,轉(zhuǎn)身甩手而去。
小趙一走,宗哥就從屏風后出來,豎著拇指說華弟不簡單,小萬也躲在屏風背后連聲附和。我一下子得意忘形,一些話就沖口而出,說我初中時作文比賽就得過全國二等獎,高中時就有詩和文章發(fā)在刊物上,我雖沒機會讀大學,但她一個大專生寫的漢字,我相信還是可以認得全讀得懂!聽我說完,他們兩人拊掌大笑,高姐也笑,我沒敢再笑,只捂著嘴巴去做事。
日子繼續(xù)過著,宗哥和小萬依然還是沒接到大單,但小萬卻和四樓的倉管小玉戀愛了。小玉是廣西人,長相還可以,在這個廠做好多年了,工資拿得高,眼光也高。據(jù)說這個廠好多未婚靚仔試圖追她,個個都吃了閉門羹,全部灰溜溜知難而退了。小萬不知用什么招,三下兩下就讓小玉死心塌地臣服了。98年春節(jié)我留廠,小萬和小玉也留廠,兩人天天502膠一樣粘在一起,關在宿舍里一整天不出去。
期間我也巴結(jié)上一樓五金部的模具大師傅,他答應收我做徒弟。我利用星期天和晚上不加班的時間,偷偷跟著他去模房實習,心里感覺世界正在向我打開一扇希望的窗,清潔工的命運即將結(jié)束,技術強身的時代正在到來……
春節(jié)過后,小萬破天荒接了一個大單,金額據(jù)說6萬多元。經(jīng)理親自跑來展廳給業(yè)務員打氣,鼓勵小萬再接再厲。可這個種菜的經(jīng)理腦子到底少了根筋,貨款竟叫小萬親自去收現(xiàn)金。小萬收了6萬多元貨款后,一下子人間蒸發(fā)玩起了失蹤。廠里沒有辦法,只得暫時把小玉軟禁起來,弄得小女孩天天哭哭啼啼,就是說不清小萬到底在東還是在西。宗哥也被叫去問話,天天回來在展廳罵娘。最后小玉被炒魷魚不知去向,也不知后來嫁給小萬沒有。宗哥的工作也多有被動,一些正常手續(xù)的運作,平白無故多了許多關卡。
98年3月的一天,高姐下班時悄悄告訴我,這個月給我加了50元工資。我很高興,真誠地對她說了聲謝謝???月發(fā)3月工資下來,工資一分也沒加。我問高姐怎么回事?高姐說我是加了啊,難道經(jīng)理沒批?要不你去問一下經(jīng)理。我就跑去問經(jīng)理。
種菜出身的經(jīng)理,一見我就沒好聲氣,說你還敢問我有沒有給你加工資,我還有事正要找你呢!阿貞早就和我講,你這人靠不住,經(jīng)常借公司之名,在外面私下攬活,亂收客人錢;小趙也經(jīng)常和我講,你在展廳根本就不好好工作,上班時間老看報紙……面對經(jīng)理苦大仇深的痛斥,我的腦子被轟得嗡嗡直叫,從頭到腳透心的涼。
可我當時還是沒打算離開這個廠,工資沒得加就算了,我先忍氣吞聲做著,跟師父把模具技術學好再說。經(jīng)理訓斥我,我放在心里,沒敢聲張,依然按著從前的做法去工作。
98年5月23日,廠里突然出了公告,說我未經(jīng)允許,私自動用公司機器,嚴重違反公司規(guī)定,罰款150元,立即開除處理。高姐悄悄告訴我,是小趙告的狀,小趙一直恨你,說一定要搞掉你。這事怪不得別人,只怪你上次說話不小心,禍從口出得罪了她。
當天下午兩點,保安隊長來到展廳,把我押犯人一樣帶走,最后到財務簽工資,扣了罰款,算到手還剩156元。我很不服氣,不肯簽字,扭頭跑出財務室,直奔虎門勞動局。我天天看報紙,早就有心記下了這些單位的地址,星期天還實地考察過,也算熟門熟路。
下午三點鐘,我在虎門勞動局工作人員的指引下,現(xiàn)場寫好并遞交了書面申訴。窗口的工作人員看后,立即給廠里打電話,用我聽不懂的白話與廠里溝通,最后工作人員用普通話告訴我,說不罰我款了,要我在這里坐著等,等下廠里會接你回去重新算工資。
下午五點左右,廠里派了個車過來,我悶聲不響地上了車。
一路上,熟悉的司機哼著小調(diào),不時問我兩句。我一臉凝重,一句話也不想說,心里沒有絲毫的輕松。
2008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