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坐于草亭,忽的想起翠翠,仿佛想起一個熟識的故人。
天碰巧落著雨。我們碰巧飲著酒。雨和酒,碰巧都易于勾起人的愁腸。碰巧是在酉水邊,酉水碰巧和沈從文小說里寫的一般模樣。我們碰巧都是沈從文迷。
所有與翠翠有關(guān)的事物,碰巧在這個時刻,聚齊。
而翠翠,卻只能隔著茫漠的時空同我們說話。翠翠很遠。翠翠只生長于沈從文三十年代的小說里,穿著圖案簡單的衣裳。悠遠的日子早已布滿了舊電影似的劃痕,但她的明眸不會褪色。沈從文說:“翠翠在風(fēng)日里長養(yǎng)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心機后,就又從從容容的來完成任務(wù)了。”嚴格來說,翠翠是由所有喜歡翠翠的人集體創(chuàng)作的。凡是讀過《邊城》的人,心里都裝著一個翠翠。特別是當他上路,朝未知的遠方行走的時候,翠翠也會跟著他一齊上路,在他最孤獨的時候陪伴他。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看不見她,一閉上眼睛,她就沖著他笑。他會在想象里用最細的筆觸畫出她的臉龐。而當他在深不可測的夜里突然醒轉(zhuǎn),翠翠的目光正好在凝視他,他也就在倏忽間沉靜下來,向秋日包裹下的潭水一般安妥了。
翠翠是典型的中國式夢境的產(chǎn)物。他容納了民間中國對于自然、人性、愛情與生命的本質(zhì)看法。或者說,翠翠是河流的另一種形式的存在。他的每一寸肌膚都是秋露和山雨凝聚成的,所以他才清明秀麗,有著透明的秉性。他是中國河流的青春寫照。凡是合流可以帶我們?nèi)サ牡胤?,他都可以帶我們?nèi)ァ?
翠翠就是這樣陪著我,在湘西,一路走了好遠。他是無處不在的河水和月光。我知道她不獨屬于我,但她總會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
——這是《邊城》以外的翠翠。沈從文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翠翠。翠翠在《邊城》里,在沈從文的設(shè)計里,只屬于儺送,送就一下子成了《邊城》外許多人的共同的情敵。
翠翠在水邊長大,無意識的美麗這,像朵被一陣風(fēng)偶然的風(fēng)吹落在山間的野花。他的父親母親很久以前死于一場濃烈的愛情,她卻懵懂著,不知情為何物。翠翠同沈從文筆下的三三、蕭蕭一樣,在世俗生活的邊緣,旺盛的生長著。她們只能透過城里來的人來打量那個她所未知的世界,但沈從文卻將她們永遠隔絕于世俗世界之外,斬斷了她們同外部世界可能發(fā)生的聯(lián)系——天保和儺送都擁有“外面的世界”,或許他們中某一個的世界會與翠翠相連,但是天保死了,儺送出走,翠翠仍然守著她的渡口,消磨著她的年華;三三在意識到自己對城里來的男子的一縷情絲的時候,那男子卻病死了;而蕭蕭,盡管她有些向往三三五五過路的女學(xué)生,也有過逃走的念頭,但終被發(fā)覺,留在原有的生活軌跡中,她充其量只是過路女學(xué)生的看客,不只是沈從文狠心,還是他過于善良,看透了“文明”的虛偽,于是不忍再使她們身上的香醇氣息被“文明”污染?然而,翠翠們的生命出路在哪里呢?在純凈的愛情里嗎?沈從文為她們無一例外地都安排了絕美的愛情,在這方面沈從文又顯得十分慷慨了。愛情像河水一樣不可捉摸,像青春一樣無常和易逝。翠翠就這樣面對河流、青春和愛情。
端午節(jié)在河邊看賽船那一節(jié)將翠翠寫得格外美。被炫目的花燈盛裝,還有喧鬧的鑼鼓鞭炮反襯出的一種簡樸皎潔,一種近乎無助的美。那一節(jié)將翠翠同河流、細雨、彩舟、吊腳樓、歌聲,以及若有若無的心事,那么和諧的統(tǒng)一起來。在邊城,這一切原本是一回事,都是歲月流動的自然的結(jié)果。江河的幽美、勞動的快樂以及愛情的痛癢交疊在一起,翠翠就在這上面做著自己年輕的夢。看船的翠翠那一幅癡迷的樣子,讓人很容易聯(lián)想起卞之琳那首名叫《段章》的名詩。
那時候翠翠還沒有長大。盡管“無意中提到什么時,會臉紅了”;盡管“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他,使他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zé)”;盡管“她喜歡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喜歡述說關(guān)于新嫁娘的故事,喜歡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喜歡聽人唱歌”(《邊城》,均見《沈從文小說選》,第二六二頁,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也盡管她明白橫在她和儺送之間的團總女兒的那座碾坊隱約的含義,但她依舊沒有長大。翠翠長大,是在天保墮江、爺爺猝死之后。這一切的悲劇都是因為愛才發(fā)生的。所以,面對滔滔逝水,她終于決定孤寂的守在渡口,等待儺送歸來。因青春如流水般易逝,愛情才更應(yīng)毫不猶豫地抓住。沒有愛情的人生,價值尚不如河面上漂浮的一根草芥。于是,為了心間的愛情,翠翠甘愿守著流水,以整個青春為代價。翠翠的堅強,是由愛情和健康人格混合而成。
《邊城》真正煽情之處,恰在沈從文未曾著力描寫的部分——他們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際上卻頗為用心。一是儺送面對王鄉(xiāng)紳聘女兒的一座碾坊時的不為所動和得知哥哥對翠翠的愛情時的痛苦彷徨。一座碾坊意味著什么呢?放在鄉(xiāng)民的眼中,它的價值不在寶馬香車之下,但這些,對于一顆熾熱燃燒的心來說,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二是翠翠的等待。翠翠的等待就是整部作品的高潮。也可以說,前面所有的故事,都只是一個交代,翠翠的執(zhí)著而且執(zhí)拗的等待,才是作品的核心。但是故事恰好就在這里戛然而止了,讀者會根據(jù)自己的人生取向做出自己的抉擇和判斷,沈從文一句也沒有多寫,只有輕描淡寫的幾句:“到了冬天,那個坍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來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這個人也許永遠不會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同上書,第三二六頁)
翠翠會不會等來她心中的儺送呢?沈從文是如此揪扯著人心。美麗的翠翠,就這樣將期望拋向未可知的遠方。她實在不該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耗盡自己的一生,她蓬勃健美的生命不該有這樣的結(jié)局。也許,在某個“明天”,翠翠會突然看見儺送風(fēng)塵仆仆的微笑,重又出現(xiàn)在岸頭。但是我們?nèi)圆环磷鲆粋€殘酷的假設(shè)——儺送從此遠行,心中裝著他的翠翠,夢里想著他的翠翠,走遍天涯,卻永不歸來。而翠翠,則同渡口一同老去。這樣,翠翠的一生,因為愛而不完整;另一方面,對愛的忠貞又使她的生命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完整。翠翠于是成了沈從文為我們造的一個斷臂的女神。
這樣的等待在現(xiàn)代的背景下會顯得陳舊而迂腐嗎?現(xiàn)代人講究求效率,講求自我價值,講求投入產(chǎn)出比。誰還愿意用一生的時間來守住一段飄忽不定、也許沒有回報的感情?翠翠正是在這里與眾人區(qū)分開來。她的選擇與道德桎梏、與貞潔牌坊毫不相干。她無須做任何人的奴隸,相反,她是自己的主人。一切都在順從生命的愿望。她不忍辜負自己的心愿,不愿與殘酷的現(xiàn)實妥協(xié),她敢于拿自己的生命去與漫長的河流和沒有終點的時間抗衡,她用自己的萬般柔情抵抗著河流喧嘩的咒語,以他潮濕的情感擁抱歲月的洪荒。這符合湘西人傳承了千年的生命邏輯和生活哲學(xué)。翠翠的稚嫩可愛里包含著一種倔強,她對于“活”的選擇,同她母親對于“死”的選擇,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
朋友說,翠翠不過是小說里的一個人物,何須如此勞我牽掛??晌?,卻從不把翠翠當做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她是我心底的一個夢。我相信總有一天會遇見她,聽他說話,看她微笑。而且一定是在湘西,在茶峒,在渡口。對她,我只是一個無名的過客;而對我,卻是一個擺渡夢想的渡船。我只要看清那只被風(fēng)雨剝蝕的老船,以及那張在歲月中憔悴的容顏。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變成一片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同上,第二九五頁)在無比深邃的夜空,月亮顯得格外突兀、光亮。我會看見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嬌小玲瓏。我不會吹笛、就為她吹響口琴曲,游絲般迷離的口琴聲或許會在冰涼的夜里帶來一點溫暖。我知道自己無助于她??v然能夠排遣她一時的寂寞,也好。
然而,這一切即使是夢想,也來得太遲了。翠翠被時間裹挾著,向儺送一樣一去不回頭了。儺送和翠翠分別在時間和空間上遠離著我們。翠翠如藍印花布一樣純樸的背景,帶著濕潤的鄉(xiāng)下氣息,消失在時間深處了。
在酉水上游的一個渡口,曾見到一位擺渡的老婦。兩鬢白發(fā),面容清癯,穿著樸素的苗衣,背著一只斗笠。她也有一條渡船——“渡船頭豎了一根小小的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huán);溪岸兩端橫牽了一段竹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huán)掛在竹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同上述,第二三四頁)一切都和沈從文描寫的一樣。我悚然一驚。她是當年的翠翠嗎?我不敢想,更不敢問。我害怕是。我害怕見證命運與歲月的無情。
坐在草亭里想念翠翠,翠翠既遠且近。雨還在下,河面上是一片煙,天氣越來越寒涼。酒還在飲,身子卻越來越暖。野渡無人,視野里有濃有淡。濃的是水邊的青石,怪獸般長滿綠毛;淡的是若有若無的遠山,以及山腳下的江水。一幅典型的中國式風(fēng)景。遂想起沈從文的一句話:“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的人每個日子都在這種不可開竅的單純寂寞里過去。”當然,翠翠也在其中。想起她的愛,她悠長的等待,想哭。“如今的翠翠們都到城里坐臺去了。”是朋友的笑言,聽了讓人心驚。我沒有笑,心底漾出無盡的苦澀。生活也許早已不那么靜寂,在自己的節(jié)拍立沉了很久的湘西人在現(xiàn)代的步伐面前也表現(xiàn)出一絲慌亂。要抵擋香車寶馬的誘惑已不那么容易了,盡管它的價值并不超過當年的一座碾坊。愛情,早已成了休閑中的甜點與速食,成了一次性消費品。這個時代里,過路的女學(xué)生,即使裝扮再奇奇怪怪,行為再不可思議,也不是風(fēng)景了。蕭蕭、三三是風(fēng)景,翠翠更是。
可是河流還在。只要河流還在翠翠就在。
當翠翠在孤獨中等待儺送的時候,世間有多少個儺送,踏遍千山,在尋找著翠翠!
尋找翠翠,翠翠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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