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一把胡琴,一個金嗓子,把開會的所有人都聽得淚流滿面。
琴師叫張二胡,縣祁劇團的職業(yè)琴師,聽說是犯了點小錯誤下放到我們生產(chǎn)隊。那時我才十來歲,聽隊長和會計說,張琴師是因為桃色事件下放的。那么一點年齡,我哪知道桃色事件是什么事件。于是我就去問我最要好的一個大姐姐桃英。桃英十八歲,長得那個美呀,用出水芙蓉形容都還不夠。她是從少死了媽媽的,她爹續(xù)了弦,生下一對龍鳳胎,后娘對桃英百般折磨虐待,我們一幫小孩子很同情桃英姐。為她報仇,半夜三更把臉畫成鬼臉,到桃英后媽房門口躲著,等她后媽起來上廁所,把她嚇個半死。其實那時我只覺得桃英乖態(tài)。那個黑油油的辮子撂到腰邊,院子里的大人問我討婆娘么,我說要討桃英。
“桃英姐,什么是桃色事件?“我想桃英姐是大人了,應(yīng)該懂得比我多。她一聽,臉霎那間就紅了,那紅色像涂了胭脂,我一想像,桃英姐的兩邊臉腮就如兩朵剛開放的桃花。其實桃花開于早春,如火如荼,十分鮮艷,應(yīng)該也說是報春花。桃紅柳綠象征著美麗的春天,所以桃花在世人的心目中還是有份量的。人們不知怎么評價她,應(yīng)該說是有褒有貶。有時莊嚴如“桃李滿天下“,有時輕佻如“桃色新聞“,有時情愛如“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還有一位古賢陶淵明先生把一個桃花園想像成人間仙境。
桃英姐沒有回答我,過了一會,才說:“你還少,不懂的,問這事干嗎?“我見桃英姐不很高興,就沒有再說什么了。
其實,桃英就是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主角,演白毛女,演鐵梅。她那金嗓子唱得又甜又美,高中低音都能唱。如果到音樂學院去深造一下,恐怕宋祖英還要排在她之后。張琴師下放后,大隊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就請他去拉琴了。張琴師在全國二胡比賽得了二等獎,是何等樣人才?比賽得了名次之后,準備調(diào)他到中央民族音樂學院去當二胡老師的,誰知,發(fā)生了桃色事件,就下放到我們隊里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來了。他也很欣賞桃英的好嗓子,于是兩人成了搭當,“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凡是各生產(chǎn)隊開憶苦大會,他們就去唱這支訴苦歌,歌名叫《不忘階
級苦》,每次都把貧下中農(nóng)唱得淚如泉涌。后來外大隊也來請他們唱。
“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
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 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
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胸。
不忘那一年爹爹病在床 ,地主逼他做長工累得他吐血漿。
瘦得皮包骨病得臉發(fā)黃 。地主逼債地主逼債好像那活閻王。
可憐我的爹爹把命喪 。
不忘那一天,北方刺骨涼,地主闖進我的家,狗腿子一大幫。
說我家欠他的債,又說欠他的糧,強盜狠心,強盜狠心搶走了我的娘。
可憐我這孤兒飄流四方。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世世代代不忘本 永遠跟著黨鬧干革命
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永遠跟著黨鬧革命!
永遠跟著黨鬧革命!
(《不忘階級苦》,在上個世紀六十至七十年代,傳遍了中國的每一個城市,每一個農(nóng)村。。這首老歌伴隨著很多中老年人的童年生活,是很多人童年時經(jīng)常唱的歌。聽完后,仿佛又回到了憶苦思甜那個年代,仔細聽著就會熱淚盈眶,感觸很深。)
因此,我們生產(chǎn)隊的人為有這兩個名人感到驕傲自豪,我和桃英姐很要好,我更為她驕傲。
盡管張琴師和桃英姐的伴唱達到世界級先進水平,但他們都是無償勞動,不像如今的歌星,出場費就上百萬千萬。那時候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收入低得可憐,兩角錢一個勞動日。桃英家里也很困難,后媽患了干血癆,人一天天的瘦得不成樣了。赤腳醫(yī)生說要去縣醫(yī)院治療,桃英爹八爺沒有錢,就把桃英嫁給了一個供銷社主任的兒子,這個男人是小時候患了脊髓灰質(zhì)炎。語齒不清,半身不遂。桃英哭得死去活來,都不從。
父親卻接了人家?guī)装僭X。那時的婚姻如果訂了婚,接了彩禮,女方不同意,那就得把錢物退回,并且連浪費的錢都要退回。八爺已經(jīng)把錢用于老婆治病了,再也退賠不起這筆錢。八爺向桃英攤了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那是沒得商量的,除非把那些錢物退了。桃英哭得淚流成的河可撐船。
張琴師很同情桃英,聽說張琴師和桃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感情。張琴師想幫桃英,可他也是身無分文,自從他犯了桃色事件下放后,在縣中學教書的老婆就和他離了婚,好在他們沒有孩子,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聽說桃英和張琴師相好的時候,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對兩性問題已有了朦朧的感覺,又聽人說張琴師和桃英有桃色新聞,連想到過去聽說張琴師的桃色事件,似乎明白了幾分。只是他們唱訴苦把寃伸的歌唱得更凄美了。張琴師把二胡拉到悲至極處,桃英也結(jié)合自己的苦難身世更加悲情,一拉一唱,如泣如訴,拉的唱的,聽的都止不住的眼淚往下流,甚至還哭出聲來了。
桃英男方多次催結(jié)婚了,桃英總是推托,八爺以家中勞力少為由向男方那邊限期間。
到我十五歲了,桃英應(yīng)該二十四了,再怎么推也無理由了。我記得那是一個秋風蕭瑟的月缺之夜,我在家里寫作業(yè),聽到外面隊里倉庫里人聲鼎沸,“出了什么事呢?“我想,吵鬧聲越來越大,應(yīng)該是出了什么大事。于是我丟落筆跑出家門來到隊里開會的倉庫里,只見榔檐柱上一邊綁著一個人,外面圍著全體社員,我擠了進去,原來捆綁的人是張琴師和桃英。只聽貧協(xié)主席說:“好你個張二胡,在劇團犯了桃色事件受了罰,下放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教育,想不到你賊心不死,到我們這里又勾引有夫之婦,又犯桃色事件,被捉了現(xiàn)場,現(xiàn)在你就等著坐牢吧。桃英也不是好貨色,自己嫁了男人,還和這張二胡干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以后看你怎么做人?!皬埗赡苁谴蛩闫聘林哿?。他竟然敢懟貧協(xié)主席:“桃英只訂了婚,沒登記結(jié)婚,不算有夫之妻,我也離了婚,我們是自由戀愛,受法律保護?!柏殔f(xié)主席見他不服,拿了根棍子就往光著上身的張二胡猛抽,桃英大聲喝斥:“鄧三爺,你不要打他,是我自愿的,是我纏他的,不要打他了?!疤矣⒃拕偮洌赣H八爺便破口大罵:“你怎么咯樣子不要臉,黃花女偷人丑不丑,不但丑了我,還丑了前八代。“
那時候,我父親是大隊支部書記,他從縣里開了四級擴干會回來。(天黑才散會,二十多里路,是步行到家),他忙走到倉庫里,見張二胡只穿條短褲,劉桃英也只穿了短衣短褲,覺得不雅觀,下令把他們放了。他們倆對父親很是感激。
桃英父親八爺硬著頭皮到女婿家告訴了親家,他實話實說,說自己女兒已和張二胡發(fā)生了關(guān)系,已成破鞋,你們還要不要。誰知對方毫不猶豫的說人是要的。供銷社主任的表弟派出所所長便帶人把張二胡帶走了,后以多次亂搞男女關(guān)系,流氓罪被判三年有期徒刑。直到此時,我的青春萌動了,才明白桃色事件的真實含義。
桃英的媒人送來了結(jié)婚的日子。那天晚上生產(chǎn)隊又開訴哭大會了,張二胡的胡琴已經(jīng)變得“飛鳥盡良弓藏“了,它掛在張二胡住處的單人床架上,被塵封了。桃英依然開了唱,只不過是一個人清唱,唱著唱著就傷心的哭起來了,她大概是人們所說的“借桑道哭本身“了。當然,貧下中農(nóng)誰不明白:舊社會的苦是得訴,可桃英訴的苦還夾雜著什么社會的?!
張二胡被判后,劉桃英開完了生產(chǎn)隊最后一次訴苦大會,第二天,天剛朦朦亮,她就奔向水庫,父親在背后追,邊追邊喊:“桃英,轉(zhuǎn)來,別做傻事……“桃英義無反顧的跑,晨風在她耳邊呼呼,路邊的白楊樹上的黃葉在秋風中凌亂飄落,張琴師的優(yōu)雅凄厲的琴聲在遙遠的地方響起,仿佛是在召喚著桃英,水庫里漣漪涌起,在桃英的眼里,這不是水紋,這就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天堂,她走進了天堂,她想,張二胡也會跟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