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抱著兒子在休息。
兒子兩個多月了,健康快樂,逗他一下,他就會開心地笑,他一個人玩的時候,也會時不時露出可愛的笑容,我這個做父親的,總會被他無邪的笑臉所感染,身心愉快。但是兒子睡覺前,必須要抱著他,他才會睡得安穩(wěn);如果在未睡熟前被其他響聲驚醒,他會嚇得手顫腳蹬的,如果這時有人抱著他,他的手就會緊抓你的衣服,頭往你懷里鉆,感覺到溫暖安全了,他才踏實,然后又進入夢鄉(xiāng)。
我喜歡抱著他,給他父愛的溫暖,給他安全的臂彎,讓他安心睡覺,茁壯成長。兒子在42天的時候,跟隨他媽媽回到湖南臨湘娘家,分別一個多月,有點想他母子倆了,于是趕在端午前回到臨湘,跟他們一起過端午節(jié),順便過我人生的第一個父親節(jié),然后接他們回廣東。
2013年6月12日,端午節(jié)那天上午十點,老婆與岳父岳母在廚房做飯,兒子在夏日的陽光里慵懶假寐,我抱著他在樹蔭下休息,這時手機在褲袋里響了,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把兒子驚醒了,他嚇得直往我懷里鉆,我趕緊用手伸進褲袋,掐掉電話,同時安慰兒子,在他耳朵邊上輕輕說:“兒子,別怕,爸爸在這。”不一會兒,兒子就放松了,繼續(xù)睡覺,我憐惜地親了一下他的臉蛋,才慢慢掏出手機,是父親的電話,從老家湖南武岡浩山?jīng)_打來的。
我心里一驚,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這幾年來,我每次看到父親來電,總是心驚肉跳。父親年輕的時候,身強力壯文武雙全,因為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人。這些年,父親年逾花甲,身體慢慢衰弱,我們兄妹都在廣東打工,父母留守農(nóng)村,這幾年受了不少欺負,有村干部,有地痞流氓。只要有事,父親就會給我電話。我孩童時期,在外面受到挫折,向父親傾訴,父親總是耐心開導(dǎo)我;作為一家之主,父親同時肩負建設(shè)家園守衛(wèi)家園的重任。如今,父親老了,有什么事情總是給我打電話,而且每次電話里都是壞消息。前些天,母親已經(jīng)趕到深圳,父親一個人在家,這次給我電話,又會是什么事呢?
電話剛通,父親就接了電話,語氣非常焦急:“隆回那個姓馬的在燒我們家的房子。”猶如晴天霹靂,我驚住了,為了不驚醒兒子,我把兒子抱到床上,然后趕緊跑出房子,在院落里跟父親繼續(xù)通話。父親告訴我,這天是端午,父親與同村一個人打算外出,剛走到村子外面,看到村里濃煙熏天,趕緊往村里跑,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是我家的豬欄起火。豬欄緊挨正屋,豬欄上面滿是稻草,如果火趁風勢,整個房屋會即刻成為廢墟。父親跑過去,發(fā)現(xiàn)放火的人還在那里,甚至掏出匕首對父親耀武揚威,父親心急如焚,不理會他,與隔壁鄰居一起救火。父親報警后,派出所一個副所長趕到現(xiàn)場,放火的人已經(jīng)跑了,但是他放火后給他的妹夫父母打了電話,現(xiàn)在他妹夫父母也趕過來了?;饎萁?jīng)過眾人撲救,已經(jīng)熄滅。
這個姓馬的,他父親還算得上是我父親的朋友,七八年前,他來我村里收購百合、花生、黃豆等農(nóng)產(chǎn)品的時候與我父親認識,一來二去,自然熟稔,有次,他父親說他兒子沒娶老婆,要我父親給介紹一門親事,父親答應(yīng)了,于是介紹我家一個親戚給他,沒多久,我家這個親戚通過與他接觸,很不滿意,于是不答應(yīng)這樁婚事?;橐龃笫?,本來得雙方你情我愿,女方不同意,這很正常。但是這姓馬的居然怨恨到我父親身上,這幾年來,動不動威脅我父親,揚言要殺我全家。去年冬,這個姓馬的再一次威脅我父母,父母給我打電話,我要父親直接報派出所,派出所做了簡單接待,因為事情沒有進一步惡化,不了了之。
我在電話里一再叮囑父親,到派出所做筆錄后,要拿回報案回執(zhí),這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今社會,作為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作為受害者,如果不依靠政府,不抓住這一根小小的“稻草”,很可能此事被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掛掉電話后,我趕緊咨詢律師朋友,律師告訴我,這種故意放火燒屋的行為,應(yīng)該構(gòu)成犯罪了,刑法第17條第2款規(guī)定,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人犯放火罪的,應(yīng)當負刑事責任。因為房屋燒毀情況及具體細節(jié)不明,律師也不好做判斷,建議我回家了解情況,要求派出所立案抓人。
吃了中飯,我只身一人迫不及待地趕往老家浩山?jīng)_,連換洗衣服都沒帶。
從老婆娘家騎摩托趕往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搭車趕往湖北赤壁,從赤壁搭乘高鐵趕往長沙,從長沙乘坐大巴趕往隆回,再從隆回借朋友的摩托車趕往武岡浩山?jīng)_,千里奔襲,只為保衛(wèi)家園。
是的,我憋了一肚子氣,就是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保衛(wèi)自己的父親。
在路上,忍不住會往最壞的方向想,那可是我的家呀,現(xiàn)在差點被地痞流氓一把火燒光。
我家的房子初建于1979年,在我一歲的時候,父母帶我住進這個家,我還是很懷念小時候住老房子時候的情景。家里老鼠多,尤其在晚上,在樓上轟隆隆地鬧,嚇得我夜不能寐,父親對我的愛,一般不溢于言表,只是溫柔地摟住我,告訴我,老鼠是小東西,不用怕;春天時分,春雷轟轟,父親又會抱住我,給我揉肚子,說在春雷中揉肚子,整年不會鬧肚子;父母白天農(nóng)活多,只有晚上才有時間輔導(dǎo)我學(xué)習(xí),父親晚上就在床上教我學(xué)唐詩,一首又一首,直至沉沉睡去。父親的愛,就這樣潤物細無聲浸入我的心田。父親當時的感覺我無法揣摩,如今我已為人父,抱著兒子的感覺,是幸福的、溫柔的,甘愿一輩子為兒子無怨無悔付出的。父親當年的心情,大抵與我是相同的吧。
1989年,父母將房子改建成二層,同時在旁邊間了三間水泥房頂?shù)钠珟F珟袅艘婚g作為我的臥室,另外兩間堆放農(nóng)作物及工具。這不僅僅是我的家園,也是我的樂園。而父母,是為我建設(shè)樂園的付出者。從1985年開始,父親就用農(nóng)閑時間外出打工,一般外出一兩個月,賺幾十百把塊錢回來;母親也外出廣東打工,在工廠搞清潔,一年時間,省吃儉用賺了一千二百塊;幾年時間,父母才賺了一點錢將房子從一層改為二層。房子改建后,我住進偏廂,直至我外出打工。
房子,不僅是家的根基,也是我們心靈的歸屬。每次回家,躺在床上,無比的踏實,無比的溫馨,外出漂泊的日子,無時無刻在想念家,想念父母。在父母眼中,我們永遠是孩子,讓他們擔心,讓他們牽掛,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jīng)成為“大人”,父母是孩子,總是在電話里絮絮叨叨,要他們不要太辛苦,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親情,總是無限纏繞與蔓延。
如今,有人要燒我們的家,要毀壞我們一家人的棲息地,要踐踏我們心靈的歸屬,怎不叫我心如刀絞怒火沖天?
到了隆回,已是晚上9點,朋友已經(jīng)在隆回街上接我,我拒絕了他送我回家的好意,騎上他的摩托就往家趕。
隆回至武岡浩山?jīng)_,大約三十公里,柏油路省道,無路燈,到處黑黢黢的,摩托車的燈光不是很亮,我又是高度近視,路上車輛很少,我憑著記憶與感覺,小心驅(qū)車。晚上很冷,風哇哇哇地在耳邊吼叫,我摒棄一切雜念,專心駕駛,胸中燃了一把火,只想快點到家。
將近五十分鐘,我終于趕到家里,父親一直坐在屋檐下等我。
父親告訴我,下午他一直在派出所做筆錄,我問報案回執(zhí)給了沒有,父親說沒有,派出所的人說,報案人沒資格拿,只有律師才可以。聽到這里,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難道派出所偏袒放火犯的那一方?
我拿著電筒來到事發(fā)現(xiàn)場,只看到一片狼藉:豬欄頂燒開了幾個大洞,木柱焦黑,地上一地的稻草與草灰,緊挨正屋的墻壁裂開了縫,我一陣后怕,如果救火不及時,豈不是一片斷壁殘垣?父親告訴我,豬欄里的一個正懷崽的母豬,晚上已經(jīng)不吃潲了,估計保不住了。
第二天,好不容易挨到上班時間,我給武岡民情熱線打電話,同時在網(wǎng)上給民情熱線寫留言,將情況簡單匯報,同時說派出所不給報案回執(zhí)。掛掉電話后,立即趕往十里外的派出所,沒找到人,根據(jù)墻上的電話,聯(lián)系上負責該案子的副所長,他說已經(jīng)到了浩山,正趕往我家。
我回家后,看到很多人在事發(fā)現(xiàn)場,有武警,有警察,還有其他的便衣。通過介紹,才知道,武岡市刑警大隊的警察、消防隊的官兵、物價局的干部、派出所的領(lǐng)導(dǎo),他們這次來是做損失財物的評估與鑒定的。所長向我解釋,說當時沒給報案回執(zhí),是因為派出所停電,無法錄入系統(tǒng),并答應(yīng)下午一定將報案回執(zhí)送至我父親手中。哦,原來是我錯怪了他們。
我問什么時候抓人,所長說,他們是嚴格按照程序來的,首先要各部門聯(lián)手做財產(chǎn)損失評估,如果損失超過六千,則定性為刑事案件,如果沒超過六千,只能是一般的治安事件。至于什么時候有結(jié)果,則要等三五天。
下午四點左右,派出所副所長來我家送報案回執(zhí),說還特意跑到隔壁鄉(xiāng)做受案錄入。
此事,既然有警察立案,我暫且相信他們,希望他們秉公執(zhí)法。
因為老婆孩子要返回深圳,14號,我又趕往臨湘,15號來到深圳。16號晚上,父親給我電話,說母豬已經(jīng)流產(chǎn),下半年的經(jīng)濟來源就這樣斷了,他給所長副所長打電話,要他們過來取證,警察不答應(yīng)。安慰好父親后,我趕緊給副所長打電話,結(jié)果遭到一頓咆哮:“派出所不是為你一家人而設(shè)立的,這件事情我知道了,也沒必要特意跑一趟了,你如果不放心,可以電話錄音,這事情我會證明的。”
是啊,派出所不是我家開的,他們?nèi)绽砣f機,哪里會天天為了這個小案子整日奔波呢?我千里奔襲保衛(wèi)家園,只想快點抓住放火犯,結(jié)果現(xiàn)在閑在這,含恨出擊一拳,結(jié)果打在空氣中,心里空落落的。
我能守護家園么?我能保護親人么?質(zhì)疑自己的同時,無限愧疚。
44
父親佝僂著腰
岌岌可危
狼籍
正屋的側(cè)墻一片漆黑
火后的房頂
焦黑的屋梁
奄奄一息的母豬
地上的稻草與草灰
屋頂燒了幾個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