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樓 四 爺
(小涚)
樓四爺仙逝二十多年了,死的時候還不到七十歲。因病在身,醫(yī)治無效,在病床上躺了半來年時間。死的那天,家里人都在田地里勞動,沒有一個在身邊。
樓四爺兄弟四個,排行老四。男丁雖多,樓四爺家里卻并不比別人家里過得好,以致老大、老二、老三到了婚娶的年紀都沒能娶到媳婦。到了樓四爺該娶媳婦的年紀,全家人急了,再不娶門媳婦回家,樓家要斷香火了。家里人一合計,變賣的變賣,抵當的抵當,又從親戚家里借了些,拿出全部家當來,說服媒婆,終于從三十里外的張家沖娶回媳婦張嬌兒。
張嬌兒嫁到樓家,樓家人把她當作菩薩一般供著。樓四爺呢,簡直把張嬌兒當成活寶,事事順著,處處護著,家里好吃的都留給嬌兒,婚后兩三年都不讓嬌兒下過田地。 別人家的媳婦見了,羨慕嫉妒得眼里冒火星子。
樓四爺人不高大,一臉粗黑的絡腮胡子,據說最喜夜里那檔子事兒。心滿意足了呢,歡歡喜喜,上山砍柴割草、下地犁田翻種,不聲不響,起勁得很;不盡興的話,臉上烏云密布,雖然在嬌兒面前不敢雷聲雨點,但走起路來把地面蹬得咚咚響,拿東放西總弄得磕磕碰碰,桌子上吃飯一張臉埋得讓你看不見半截。嬌兒不怕家里窮苦,不怕養(yǎng)兒育女艱辛,就怕樓四爺臉上見不到晴天。
有一天嬌兒娘家捎來信,說是母親病了。嬌兒聽聞,心里很是不安,想想自己也有大半年沒見到爹娘了,決定立馬動身,回一趟娘家。臨行一想,老四還在地里忙呢,他又是那么個脾性,還是去叫他一叫吧。
嬌兒急匆匆尋到田垅里來?;鹄崩钡奶柛吒邟煸谔炜?。田垅里一片忙碌,霸田埂(用腳耙撈田泥護在田埂上,使田埂更結實)的、犁田的、扯秧蒔田的……嬌兒遠遠地望見自己的老四正跟在牛屁股后面“嗬!嗬!”地犁田呢,便大喊了幾聲:“老四!老四!娘老子病了,我要去看看。你要咯格就咯格,冇咯格莫咯格!我走了啊!”說完轉身就走了。
樓四爺犁田正起勁呢,猛聽得自家嬌兒隔著兩三塊田在喊叫自己。他聽明白嬌兒話里的意思,連忙喝住牛,放下犁,又到隔壁田里跟扯秧的人打了聲招呼,請幫忙看好牛,說回家一趟馬上就來。說完,樓四爺急急上了田埂,追著嬌兒的身影回家去。
話說田地里忙碌的人兒,哪個不是過來人,聽了樓四爺家嬌兒的喊話,個個心里明白,暗笑不止。那邊樓四爺還遠遠地沒追上嬌兒,這邊田地里就大笑著嚷開了:“嘿!要咯格就咯格!冇咯格莫咯格!快滴咯格哦!”
嬌兒的肚子也爭氣,婚后,為樓家生下兩子一女。眼看著三個孩子一個個長大,樓家上下,歡歡喜喜。樓四爺起早貪黑,忙里忙外,似有使不完的勁。
到了孩子們上學的年紀,樓四爺把他們一個個送往學校??粗⒆觽儽持鴷谋奶蠈W去,樓四爺心里別提有多高興。是啊,樓四爺兄弟四個,沒一個進過學校門,他樓四爺,谷籮大的字加起來認不得一擔。
有一天,讀三年級的兒子放學回到家里,哭哭啼啼,飯也不肯吃。樓四爺以為兒子在外面被人欺負了,心里有些氣。左問右問,方知當天是兒童節(jié),學校里發(fā)展了一批少先隊員,讀一年級起就羨慕別人戴紅領巾的兒子,再一次沒戴上紅領巾,很是難過。弄清了原委,樓四爺覺得不就那么丁點兒大的事么,便對兒子說:“崽呃,哭么格鬼呢,不就一小塊紅布么?明天我去供銷社給你買一塊大的回來!”怎知不勸還好,這么一勸,崽哭得更起勁了。
那年月,集體化,大家在生產隊里靠掙工分吃飯,誰家工分多,家里方可過得好一點。樓四爺上有父母雙親,下有兒女仨,家里人口眾多,生活過得有多艱難,可想而知。剛結婚的那些年,樓四爺疼妻寵妻,不讓嬌兒下田地里干活,到后來家里越來越難以支撐了,心里頭也巴望著嬌兒能幫著掙些口糧。好在嬌兒也是勞苦人家出身,田地里的活兒都會干,又看著孩子們一個個開始長大,不需要時時照看,正想著騰出身來,與丈夫一起熬它一熬,也讓家里改變改變。夫妻倆心想一處,勁使一處,天天出集體工,家里光景一天一天好起來。
這一年秋天,生產隊里開社員大會,決定派勞力去二十里外的劉家坳修水渠的事。樓家二爺和四爺在隊里派遣名單之列。那時,生產隊決定了的事,定了就定了,一般沒人反對,恐怕也沒人想過要反對。
想著就要離家外出當民工去了,疼妻寵妻的樓四爺心里哪里舍得。再想想院子里,除了自己樓家,也還有別的兩三個光棍,其中二毛坨,經常偷雞摸狗的,特別是見了年輕女人,一雙眼晴賊溜溜轉,不安好心。想到這里,樓四爺心里更不踏實。出行的頭天夜里,一番溫存后,樓四爺對嬌兒說:“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夜里早些關門早些睡,提防著些!”
臨出門了,樓四爺仍放心不下,決定敲打敲打,把話說個明白。樓四爺立在院子中間,大聲說道:“院子里大家聽好了!東西各是各格!各人用各人格東西,莫總是想著別人格東西!”院里人聽了,知道樓四爺的心思,一個個暗暗好笑。二毛坨聽到樓四爺酸不溜秋的喊叫,心里很不是滋味,走出來沖著樓四爺道:“你喊喊喊,喊給哪個聽!嘈大家的耳朵!”樓四爺見二毛坨出來搭腔,心里想,來得正好,就直桶桶地說:“還喊給哪個,就喊給你聽呢!”從此茶余飯后打趣,人們又多了笑料:東西各是各格,各人用各人格東西!
在外做民工的日子,累倒不算太累。生活比起在家里也還勻稱些,一日三餐,餐餐白米飯,十來天時間打一次牙祭。只是夜里男人們睡連鋪,很不習慣。最讓樓四爺難熬的是漫漫長夜,腦子里翻來覆去,總是嬌兒的笑、嬌兒的笑……
做工滿一個月后,按規(guī)矩,民工們可以回家休息兩天。輪到樓四爺回家這天,樓四爺吃過中餐,早早地走上了回家的路。
回到家里,天色還早得很。嬌兒不在家,兒子告訴他,媽媽帶著妹妹看病去了。左等右盼,嬌兒終于抱著女兒回了家。一番問答,原來女兒這兩天心火大,大便結得厲害,剛才在赤腳醫(yī)生那里拿了些藥回來。女兒好久沒見到爸爸了,撒起嬌來,哭哭啼啼,任憑母親怎么哄勸,就是不肯吃藥,還將藥一把抓了,扔到地上。樓四爺又疼又愛,抱起女兒:“乖乖不哭!乖乖不吃藥!”見可以不吃藥了,女兒破涕為笑。樓四爺放下女兒,撿起地上的藥,心想:總是花了錢、能吃的東西,丟了豈不可惜!這么想著,便將藥片丟進嘴里,自個兒吞了。
原來那是瀉藥呢!那一夜啊,樓四爺肚子里嘰哩咕嚕響個不停,往往返返,在房里與茅廁間跑過來跑過去,幾乎沒有消停過。一夜下來,人被折騰得沒了人樣。第二天,院里人見了樓四爺模樣,還以為他們夫妻久別勝新婚,過度了呢!
樓四爺生性還有個愛好,喜歡過生日,大生小生,都希望家里來幾個客人,熱鬧熱鬧。
有一年生日,剛好家里養(yǎng)的鵝大了,便宰了只大白鵝,頭天夜里,一家老小,美美地吃了一頓。院里人見他們家有些準備,約好了第二天來做人情。樓四爺心里高興??!嘴上卻說:“大家太看得起了,我們又沒什么準備,反正還剩一邊鵝,對不住了!”一邊鵝!樓四爺用一邊鵝招待了院子里來做人情的客人們。
六十歲大壽的那一年,院里人,隊里人,大家早早起哄:“樓四爺,今年大壽要設客喲,我們要來喝酒呢!”大家記著他的生日,這讓樓四爺很高興。
到了生日的前兩天,樓四爺怕大家忙于生產,忘了他的生日,覺得有必要提醒提醒,便隊里到處轉一轉,逢人便說:“過兩天本人生日,謹辭!謹辭!”鄉(xiāng)里百姓,純樸得很,大家信以為真。
大壽那天,樓四爺家宰雞殺鴨,做好了大宴賓客的準備。哪知到了十一二點,還不見左鄰右舍有人前來做人情。再等一等,還是沒有動靜。樓四爺急了,心里暗暗罵道:“天殺的!不是說好都要來喝酒的嗎?人哪里去了!我說聲‘辭’就當真不來了?”全家人都急了,弄了這么多飯菜,難道要倒掉不成?左思右想,嬌兒對樓四爺道:“老四,干脆不要別人做人情,請大家來吃一餐吧,總還顯出我們的好處!”
事已至此,想想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樓四爺又氣又惱,心不甘情不愿地趕到田地里,假裝客客氣氣地跟大家打招呼:“大家累了,歇一歇!都到我家吃飯去吧!飯菜都準備好了!”田地里忙碌的人們,遠遠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心領神會,走上了田埂……
(王 忠 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