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今年干旱特別厲害,一個多月沒下過雨,村口的池塘見了底,幸好前些日子每天抗旱,地里的辣椒還能收獲一點,生活問題不要你們擔(dān)心。電話那頭,傳來父親憨厚的笑聲,我的父親,平凡的老農(nóng)民,這樣表達著他的豁然,可是我心底惻然,卻又不知怎么安慰。
記憶中,湘西南的七月是少雨的。
西南方向的風(fēng),受了雪峰山群的阻擋,過不來。天空一汪碧藍,沒有云彩,太陽在頭頂毒毒的投射下來,迫得人不敢直視,田埂的草蔫了腦袋,山坡的樹缺了精神,山群退卻,大地嗡嗡作響,不遠處,是螞蚱彈到草叢的聲音,又或許是種子爆裂的聲音。
可是在季節(jié)里,這是農(nóng)家的一個盛大日子。嘗新米之后,水田的稻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轉(zhuǎn)黃,每個稻穗旁都有一片細長的葉子,筆直刺向天空,顏色也隨著由青變黃。
男人搬了長凳坐在屋腳,嘴上抽著煙,手中摟著簍筐,修補邊邊角角的裂縫,為這場盛事做最后的準備。
有人從地里過來,男人起身打招呼,遞過煙去,那人放下手中的鋤頭,接了煙,也坐在板凳上,男人挪了挪屁股,仿佛那人帶過來一個太陽一樣炙熱。男人依然低頭忙手中的活計,有一句沒一句的和那人攀談,談?wù)摰脑掝}大多是今年天氣如何如何熱,莊稼收成怎么怎么樣。
收割是一個忙碌的季節(jié),插秧的時候,就種下了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愿望,在七月里,將會得到證實。一粒米養(yǎng)大一個人的觀念,在父輩思想里根深蒂固。他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飽經(jīng)憂患,經(jīng)歷過那些餓肚子的艱辛歲月,有了記憶之后,對待每一次收割都極認真嚴肅。收割的日子里,路上往來送擔(dān)的男人絡(luò)繹不絕,散開的水田里人頭攢動,像一片荷葉,將湘西南的大地,裝扮成一片千里荷塘。
陽光猛烈,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透,又被陽光烤干,來來去去,結(jié)成一層薄薄的鹽霜,裸露的胳膊曬得火紅火紅,帶著輕微的疼痛,像塊烙鐵。晌午,太陽烤得水田滋滋作響,蒸騰的水汽,已經(jīng)讓人睜不開眼。父親說:收工吧。我和大哥如釋重負,猴一樣竄出水田,騰騰騰跑向水渠,和了衣服,用最舒服的姿勢泡在水里。夏天的溪水清涼,像大地的嘆息,充滿憐憫,讓人們得到滋養(yǎng),得到撫慰,閉了眼,時光如同鉛墜般落入黑暗,唯有這水是真實的,能夠讓人找到存在的感覺。
母親做好午飯,我們迷瞪著雙眼坐起,席子上留下幾個人形印記。端了碗,沒扒幾口飯,聽到鄰居慌張地喊:要落雨嘍,要落雨嘍。我們也慌張的拿上掃帚,撲向曬場。只見西邊山頂聚滿了黑壓壓的云,還有不少云往西邊趕,整個村子一派忙亂,男女老少全部出動,要趕在下雨前,把曬場上的谷子搬進家里。我們爭分奪秒地搶收,曬場成為戰(zhàn)場,,一片熱鬧非凡的景象。當(dāng)最后的谷粒收進簸箕里,還沒來得及舒緩一口氣,黃豆大的雨點就噼里啪啦打了下來,地上濺起一蓬蓬灰塵,頭頂青瓦沙沙作響,看陣勢,都以為會有一場大雨??墒且惠嗧懧曔^后,又戛然而止,西邊的云被風(fēng)一吹,全部散去,頭頂太陽依舊晃眼。
隔壁五娘搖著蒲扇走了過來,說:這鬼雨,地都沒尿濕。
母親端了碗,走出來應(yīng)道:今年怕是又要天干了。
于是,夏天的雨成了農(nóng)人心中最大的期盼。好不容易盼來一場應(yīng)景的雨,扯天扯地的下著,屋檐上的雨由滴答聲變成一道道白色水柱。人們在屋腳抽煙聊天,狗安靜地趴在腳下,雞臥在角落的灰堆里,縮著脖子躲著雨粒,不知疲憊的孩子玩著游戲,膽子大的受了慫恿,沖進雨里,又折回來,大人見了厲聲喝道:鬼崽子,快回來,會生病的。
雨里模糊的青山,田里金黃的水稻,遠處水墨的村莊和黛色山巒,組成一幅和諧的夏季圖畫,柔軟著,可愛著……
2013-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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