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岑焦?jié)杀簧角喙绺镂瘯_認(rèn)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歪二大隊整理的黑材料蓋上了革委會與大隊支部的公章送到了公社。山青公社革委會主任與武裝部長簽字蓋章后送到了韓山縣革委會。幾天之后,韓山縣人武部派人到歪二大隊調(diào)查取證,大隊組織召開岑焦?jié)煞锤锩牧蠈彶闀?,除了聽取革委會主要成員的意見,還約談了紅衛(wèi)兵代表。他們一致認(rèn)為,岑焦?jié)删褪翘搨稳f惡的反革命分子,滿口仁義道德,骨子里卻很腐朽,對毛主席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深感不滿,為劉少奇喊冤,發(fā)布攻擊最高領(lǐng)袖的反動言論。
當(dāng)工派與鄉(xiāng)派鬧對立,形勢最為嚴(yán)峻的時候,全國的局勢一天幾變。工派一夜之間占領(lǐng)了武裝部,奪取了大量軍用物質(zhì)包括武器,沖突不斷,時常有人員傷亡。在這個時候,山青公社亟需找個典型殺雞駭猴,舒三疤子極力推薦岑焦?jié)删褪欠锤锩湫汀>瓦@樣岑焦?jié)沙蔀榱松角喙绯裘阎默F(xiàn)行反革命。
岑焦?jié)傻男鹤俞樔A沉默了幾天,他似乎經(jīng)受了生與死的考驗,他抱著老父親的頭大哭一場,之后跑到大隊部,表示要徹底與岑焦?jié)蓜澢褰缦蕖a節(jié)尚睦锼岢?,五味俱陳,他理解兒子的做法,或許這才是他保全自己的唯一辦法了。他把大兒子,大兒媳叫到身邊,說:“順蘇啊,你莫怪順華的做法,我希望你們一家像你老弟一樣,干凈利落地與我這個罪人劃清界限,不要受到我的牽連。我一把骨頭了,古語說人到七十古來稀,我是邁過古稀的人了,隨他們折騰,大不了就是一死?!贬樚K抓緊父親的手,母親在一旁老淚縱橫,“你老父親一輩子行得正,坐得穩(wěn),他算哪門子反革命啊?天天挨批斗,連自家人都斗自家人了,這世道還有公理嗎?”
“媽,公道自在人心,那些天煞的黑心人不跟你講公道。我們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順蘇憤憤地說,“天道有輪回,他們終有報應(yīng)的?!?br/>
“哎,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看你父親一天比一天瘦弱,一天比一天黝黑,近段時間接連咳嗽......”
岑焦?jié)杀粠ё吡?,在山青公社開了千人大會,批斗反革命典型岑焦?jié)?,陪斗的還有山青公社的地富典型分子。岑焦?jié)闪糁庩栴^,身前身后掛著牌子:現(xiàn)行反革命岑焦?jié)?。各位主任列?shù)岑焦?jié)傻姆锤锩镄校x了群眾檢舉信。岑焦?jié)杀粌蓚€紅衛(wèi)兵強(qiáng)按著頭,接受群眾的唾罵,會場不時響起打倒反革命岑焦?jié)桑虻沟刂骼县數(shù)目谔?。在一片憤怒聲中,岑焦?jié)杀粠У街飨_跪在臺前,面如土灰。批斗完畢,岑焦?jié)杀粌蓚€公安押上了一輛專載囚犯的警車。
三天之后,岑焦?jié)傻膬蓚€孫子,被學(xué)校開除。學(xué)校革委會主任說反革命分子的后代不能接受教育,更多的要接受群眾的監(jiān)督,進(jìn)行勞動改造。岑順華看到兒子背著被子草席回家了,心里茫然,不問什么,只在門檻上抽煙。兒子說:“校長把我開除了,他說反革命的后代思想不會單純,要接受群眾監(jiān)督。我說我爸媽與爺爺早就斷絕了關(guān)系,大隊革委會可以證明的。校長說,血緣關(guān)系不是喊斷就能斷的?!?br/>
岑順華說:“回來了就回來了,聽天由命吧,好好勞動掙工分。”說完,一個勁抽煙。他后悔了當(dāng)初的做法,他開始?xì)J佩哥哥順蘇,他看得比自己準(zhǔn),在這樣豺狼當(dāng)?shù)赖哪甏?,是沒有公理的。
聽說岑焦?jié)杀魂P(guān)押在武裝部的禁閉室里,整個韓山縣只有五個人,他們能不能活著出來,誰也不知道。岑順蘇帶著岑田方去探視過,給他送過煙,遞過餅干。澤老坐在陰暗的禁閉室里,他并沒有外面想像的那樣糟糕,相反,他覺得在里面比在外面要好,在外面是毫無規(guī)律的被批斗,折磨得不讓你睡覺,有病不給你治,至少目前隔三差五還有人來給他檢查身體,測測血壓,量量體溫,他的咳嗽也慢慢好起來了。他寧肯一個禮拜被游街示眾一次,就當(dāng)做一次動物園展覽吧,反正他沒有掙扎的力氣,也不抱任何希望。
三個月后,舒三疤子召開歪二革委會主要成員會議,在會上大肆渲染階級斗爭擴(kuò)大化,放言道,打成反革命的壞分子很快就會被槍決,死后三天內(nèi)不得收尸,三天后由紅衛(wèi)兵驗尸就地火化。消息一出,岑焦?jié)衫掀艊樀媒K日惶惶,坐臥不安,一時冷汗淋漓,一時高燒不退。她害怕看到岑焦?jié)杀粯寯赖膱鼍埃ε驴吹剿赖闷鄳K,死得無辜。她越想越害怕,精神恍惚,雙腿顫顫巍巍。一天半夜,他用一條腰帶吊死在床頭。
老婆尋了短見,澤老坐在聾子牢里全然不知。喪事極為簡單,不準(zhǔn)張貼訃告,不準(zhǔn)開追悼會,不準(zhǔn)行跪拜禮,不準(zhǔn)使用響器。三天之后,下門坳與中門坳、上門坳的十幾個漢子抬著棺木進(jìn)了山。
母親就這樣走,順蘇與順華兄弟心里悲痛,他們無法宣泄,無法表達(dá)。兩個被開除的孩子,一個高一,一個初二,他們也無法明白爺爺為什么成了反革命,是誰定的罪?爺爺一向是很開明的讀書人,他并不守舊,并不頑固,曾祖父也是讀書人,當(dāng)?shù)芈劽男悴?,一輩子與人為善,積德積福,享年八十八歲。爺爺也年過古稀了,岑家上上下下誰不尊敬他?鄰里矛盾,大小事務(wù)都請他裁決,人家心服口服。哎,好人怎么這么多磨難呢?
這一家子,決心申訴,為老父親,為爺爺翻案。
岑田方深夜來到下門坳,聽說岑順蘇一家要準(zhǔn)備調(diào)查澤老的事情,他總覺得問題的癥結(jié)在舒三疤子,他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順蘇與順華兄弟。
岑田方說,山青公社的革委會主任調(diào)到地區(qū)去了,新來的革委會主任是個軍人出身,叫做王萬章,聽說作風(fēng)端正,也是書香門第出身。你們寫好申述狀,看他什么態(tài)度,如果他是個講良心的官,他就能做主。
順華說:“不抱希望,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當(dāng)年岑田寶窮得叮當(dāng)響,我老父親幫襯他不少啊,討不到婆娘專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被張寡婦的侄兒大打好幾次,老父親罵過他敗壞岑家門風(fēng),他就記恨在心,翻臉不認(rèn)人了。哎,人心隔肚皮哦!”
岑順蘇說:“田方啊,你是我父親最喜歡的后輩,這個家族出了不少的敗類,自己人整自己人。舒三疤子,我們一家子與他無冤無仇,他為何把我們一家往死里趕?”
岑田方說:“澤老曾與我說起過一件事。他說他這一輩子行事謹(jǐn)慎,想不到還是出了漏洞,所謂禍從口出。當(dāng)初舒三疤子流浪到上門坳,住了幾個月豬欄屋,老篾匠岑子松收留了他,你老父親看他眼生得陰,前額小,顴骨突出,與岑子松說過教熟了就讓他走,去外面謀生。澤老閱人無數(shù),他會相面,一看舒三疤子就不是好人,這種人心腸硬,心事歹毒,無利不起早的。后來岑生彪招做女婿,澤老說要壞事的要壞事的,屠戶死前把他改姓了岑,澤老為此一直是不同意的。舒三疤子說你老父親看不起他,說他是個睜眼瞎,這是舒三疤子最忌諱的。”
順華說:“這個事坳坳上的人幾乎都知道,舒三疤子寫進(jìn)族譜,我父親到現(xiàn)在都是不同意的。我父親吃虧就吃虧在這一點上,做事情太講原則,太守規(guī)矩了。這些被舒三疤子抓住當(dāng)做了封建守舊派?!?br/>
岑田方說:“無緣無故就成了反革命,為何史亮是同黨?這個必有蹊蹺。至少史亮知道內(nèi)情,要翻案,還是要先找到史亮?,F(xiàn)在去哪里找他呢?史承光夫婦還在問舒三疤子要人呢?!?br/>
“史承光問舒三疤子要人,這是好事,既給舒三疤子壓力,又讓他知道土包子斗不過工人階級?!表樚K說,“我請假去城里看病,順便去找找史承光?!?br/>
學(xué)校復(fù)課之后,蔣梅香被抽調(diào)到歪二學(xué)校當(dāng)語文老師。為了表現(xiàn)積極,下午放學(xué)他還要參加集體勞動,另外增加2分工分。岑順蘇在張家凼的水田里找到了蔣梅香。蔣梅香梳著兩個毛辮子,搭在胸前,夕陽映照著她的鴨蛋臉面,泛著淡紅的光。蔣梅香見周邊無人,輕聲告訴他史承光的住址,要他星期天去,否則找不到人。
星期日清早,岑順蘇趕了幾十里山路,最后搭了路人的馬車進(jìn)了城,在青石街87號找到了史承光,說明來意之后,史承光與姜斯麗接待了他。岑順蘇說:“你們家的地址還是蔣老師告訴我的。要不去哪里找啊,這么大的韓山城?!?br/>
史承光說:“是蔣梅香嗎?她在大隊小學(xué)教書了?”
岑順蘇說:“是的。她也沒少挨斗。因為看外國書的事,被公社領(lǐng)導(dǎo)罵得哭。實在找不出合適的,只有她文化最高,上過高中。男的嘛,要出力氣干活,沒有批準(zhǔn)去教書的。教書還是個名,大部分時間是搞演出,上午上課,一般下午有演出,一天一個生產(chǎn)隊。”
姜斯麗說:“蔣梅香沒有安排到下門坳,我就知道歪二大隊的情況復(fù)雜。哎,我?guī)讉€月的積蓄......”
史承光嗯嗯了幾聲,打斷了姜斯麗的話:“岑老弟,你的父親與我的兒子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到底誰因誰成了反革命?我兒子失蹤很久了,到哪里去了,還在人世么?”
岑順蘇說這正是他要弄清楚的,首要的大事是找到人。否則,一輩子背個反革命罪名,死不瞑目啊。
姜斯麗說:“岑順蘇老弟,你是有心要弄清楚事情原委,我就明白跟你說吧。半個月前,我家里收到了一封信,落款是貴州安順的一個地方,里面的內(nèi)容,我們也看得出來,是史亮寫的,盡管字跡不像他的,我判斷內(nèi)容不會有假。在準(zhǔn)備工作尚未落妥之前,一切還是要保密?!?br/>
岑順蘇似乎看到了光亮,看到了希望。
史承光說你先回去吧,我會再到歪二來的,我是工人,我的父親死在緬甸,是抗日烈士,我家是烈屬,是受到保護(hù)的,不怕他舒三疤子。
岑順蘇回到歪二,他心里懸著的石頭放下了一半。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