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味的梔子花(小說)《新花》2019年第3,4期
武岡 林日新
“這是個季節(jié)\我們將離開\難舍的你\害羞的女孩\就像一陣清香\縈繞在我的心懷……”
每當我聽到何炅老師的《梔子花開》時,我便會想起記憶里那個像梔子花一樣純潔、樸實的姑娘。
故鄉(xiāng)有條山?jīng)_叫梔子花溝,因為溝里長滿密匝匝的梔子花權(quán)木叢而得名,每年春末夏初,潔白的梔子花開,滿溝便飄著梔子花香。我們這些放牛娃就把牛趕到這個花溝,小孩子不會賞這種潔白的花,但花是真香,吸引了我們。然而牛們只知道肚子餓了,才不管花香不香,有草才是糧呢,不要多久,就到梔子權(quán)木叢少的山那邊的青草坡上去了。
梔子花開了,村里那個仙風道骨的老郎中就該背著背簍到花溝里采梔子花了。星期天時,他的小孫女蕓妹子也會跟著去。晌午過后,祖孫倆便一人背著滿滿一簍子潔白梔子花回家,灑下一路花香。村人便問:“龍郎中,采梔子花作么子呢?”老郎中捋著飄逸的白胡子,嗬嗬地笑道:“作藥呀。瀉火除煩,清熱利尿,涼血解毒,好藥呢?!贝迦撕艹泽@:“看不出,梔子花有這么多藥用?”老郎中又道:“除了作藥,還可泡茶喝呢!”村人說:“真的?!難怪你家蕓妹子長得這般秀氣文靜呢,原來是喝梔子花茶長成的,哪天我跟你去采些回家泡茶喲?!崩侠芍姓f:“好著呢!”這個時候蕓妹子會安靜地不說話,說到她時,她會紅了臉,看人家一眼,這就算是她聽到了。
蕓妹子比我小一歲,小學和初中跟我妹妹是同班同學,上學時同去同歸,形影不離。也許受蕓妹子的影響,我妹妹也曾在家里泡過幾次梔子花茶。頭一次,我很高興,端起杯子就大喝起來。誰知茶到嘴里便讓我大失所望:梔子花那么香,可泡上茶后卻味道寡淡,還是苦的!
蕓妹子性格非常內(nèi)向,雖然常到我家來玩,見到我時最多是沖我笑一下,很少開口喊我。那時,妹妹班的另外幾個女同學一遇到我就是哥哥長,哥哥短地亂叫,且語氣嗲聲嗲氣,甜得膩死人。我的同伴看到了就起哄:“新伢子,你的妹妹忒多呀?”有時,他們還齊聲朝我猛唱孟庭葦?shù)摹赌憔烤褂袔讉€好妹妹》:“是否每一位你身邊的女子,最後都成為你的妹妹?她的心碎,我的心碎。是否都是你呀你收集的傷悲?……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啊——我的哥哥你心頭愛的是誰?”唱得我心里直發(fā)毛、發(fā)悚,煩惱至極。
蕓妹子一直喜歡找我妹妹玩,偶爾會向我借書看或問我作業(yè)。有時也隨妹妹叫我“哥哥”,聲音怯怯的,很小,蚊子叫似的。我一直把她當作妹妹的同學,從來沒想過她小得蚊子樣的聲音里有什么特別。那年,我高考落第后到區(qū)中復課,恰好在蕓妹子班上。因為同村,偶爾我們會在村口相遇。但她會故意落在我后面,并不與我同行。放學了她也會快步先走。與她的接觸多了,她仍然是那般文靜內(nèi)向,小聲地說話。她無聲地聽課,極少主動回答問題。不過時常會小聲叫我“哥哥”,遇到難題時偶爾會問我,我有空就給她講講,沒時間就讓她拿我的作業(yè)本自己去看。有時她還會趁我不在教室時,幫我整理課桌上橫七豎八的書。我是不知道的,后來知道了也沒太在意,只當是對我?guī)退獯饐栴}的回報。她被男同學取笑為“林家小媳婦”,后來聽妹妹說,她聽到時臉紅得像塊紅布,眼里卻含著絲絲笑意。五四青年節(jié),學校學生會美麗的宣傳部長邀請我和她一起主持文藝匯演,合唱了《心雨》。合唱居然得了一等獎。班上的男同學向她起哄:“林家小媳婦當不成了?!睔獾盟粋€星期沒問我問題,也不給我整理課桌了。
也許是經(jīng)常喝梔子花茶的緣故,她身上縈繞著梔子花香,淡淡的,沒有溝里的花那么濃烈。但她時常發(fā)痧扯痧,脖子經(jīng)常會留下紫紅色痕跡。我暗想,這么個弱不禁風的“林妹妹”,經(jīng)得起人生的風雨么?
這一年高考,我倆都落榜了。面對那巨大的分數(shù)差,她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人生。我卻心有不甘,只差一分呀。我一心想進城讀補習班,父母卻不同意了。村里需要一個赤腳醫(yī)生,大隊劉書記陪著老郎中到我家來做動員。我先給老郎中遞上一杯熱茶說:“龍醫(yī)生,請喝茶?!崩侠芍形⑿χ幼。p輕地抿了一口,放在桌子上,抬頭看了劉書記一眼,笑瞇瞇地點點頭。我給劉書記也遞上一杯,她在接茶的當兒,沖我眨眼:“今天叫龍醫(yī)生,明天要叫爺爺啦!”父親聽了這話,劍眉往上一揚一揚的,對著書記笑了。我心里突突地:書記,今天是選大隊赤腳醫(yī)生還是陪老郎中來相看孫女婿的呀?蕓妹子雖好,像梔子花一樣,可我卻喝不慣苦味的梔子花茶呀。在書記講明來意后,我苦著臉對書記說:“下期我打算去城里復習的,暫時沒有學醫(yī)的打算?!崩相O中捋胡子的手停了一下,眼里閃過失望,和書記一起離開了。
幾天后,蕓妹子隨同學去廣東了。聽說她找了個潮州老板,不用辛苦打工,回家鄉(xiāng)時穿金戴銀,光鮮亮麗,不再是個土氣的山村姑娘。五年后,聽妹妹說她離婚了,孩子沒要到,回了村里就不再離開。過了一年她又結(jié)婚了,丈夫是本村的,比她大十多歲,日子過得不錯。上一次我回家鄉(xiāng),聽說她丈夫癌癥晚期時日無多。她臉上又該沒笑容了吧?!
如今,每當我聽到《梔子花開》時,就會想:梔子花色清雅,花香濃烈,泡成茶卻苦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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